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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带下去了,宣明珠咬牙切齿的气性儿还没消,“梅卿会说话,不妨多说点!”
“殿下别生气,是臣之过。”梅鹤庭声音轻柔,将地衣上的梳子拾起,放在小案几上。
视线掠过案上那枚黑色药丸时,他静了下,伸手用指甲刮下几许药末,在鼻端细细捻动。
这是从大理寺带出的习惯动作,专心思索时的梅鹤庭,侧脸有种冷肃的神气。他忍着鲤粉的腥辛,与明矾的苦凉如风刀霜剑般钻进心肺,半晌,垂下长睫,“避子之物,好东西。”
宣明珠纳罕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他识破此物后,还能如此冷静,再不是当日那个一怒便踹断张浃年骨头的人。
“梅卿何时连医术都精通了?”
细细辨他的神色几许,宣明珠有些摸不准脉路,总觉奇怪,“你此来,果真是为公事?”
梅鹤庭沉静无澜地点头,“那日殿下在护国寺说的话,臣回去思量许久,终于明白。臣从前对不起殿下,再不拾脸面地出现在殿下面前,只会惹殿下厌烦,之前是臣糊涂了,与其积黏不清,不如放手两全。”
他抬头看向宣明珠,眸色温平而澄澈,甚至浅笑了一下。
“自今以后,殿下无召,臣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此回是兹事体大,故而擅来,还请殿下海涵。”
宣明珠轻儇眉峰,半信半疑着问:“那方才张子之事?”
梅鹤庭顿隔一许,面上却露出几分赧意,轻道:“臣虽意决,然而习惯成自然,毕竟,有过七年的时光,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视若无睹,方才一时心窄,亦请殿下包涵。
“往后,臣不会如此了。”
宣明珠又着意审视他的双目,梅鹤庭坦然与她对视,一如萍路重逢的旧友。
见其中并无做作痕迹,宣明珠心弦倏展,欣然点头。
说来像这样一板一眼的话风,不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对她的态度么,是身为一个臣子的自觉,而非夫君。
这是好事,能坦然说出这番话,说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时看不过眼动了心机,依梅鹤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当真八风不动,她反而会怀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认识的梅鹤庭了。
宣明珠长出一口气,一切,终于回溯到正辙上。
如她想的一样,只要梅鹤庭自己肯放下,那么他便是最值得信赖的朝堂股肱。
她随手将发绾成松堕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头的圈椅比手:“坐吧。就着方才的事说,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举动?”
梅鹤庭谢赐落座,坦言道:“行宫里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传信得知,只是不知殿下与楚光王派来的人具体谈了些什么,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话头,眉蹙成团,“你方才说什么,行宫里有你的人?”
不等她诘问,梅鹤庭神色如常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此为名单。之前臣担心行宫久旷,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热,恐别有用心之徒混进,便僭越行事,请殿下宽恕。”
“往后,”他抬头抱歉地一笑,“臣也不会这样了。”
宣明珠从不知他还做过这样的事,心绪有几分莫名。
接过纸笺一看,那上面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给她的名单之上。
梅鹤庭做事,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却也闷着头不会说出来,去讨人喜欢。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过一座她可能不会再踏足的宫殿。
宣明珠盯着他,“你何时安插的人手。”
梅鹤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道:“几年前。”
“几年前?”宣明珠追问。
梅鹤庭沉默少许,抬起清脉如画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说好了往事两清,过去的事,莫提了吧。”
“那么,”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点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严实的白袷交领之下,她知道,有一处伤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伤疤。
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是在宝鸦降生几个月后,她突然有一天发现的,发现时已经结痂。他便告诉她,是用书房的裁信刀时不慎划到,浅浅破了肉皮,早已愈合。
曾经他说的话,她都尽信。
“你可还有旁事瞒我?”
玄服的襞积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却很柔和,“没了。”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聂氏女子说她中的那一刀伤口很深。
她问有多深,聂氏说,离心半寸,侥幸能活,是阎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子一格一格透进来,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产生红尘溶金的错觉。
恍惚间,她忆起五年前,从隆安寺被抬辇送回府里的那一路,她捂着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样与夫君诉说她经历的惊心动魄,再久久窝在他怀里,告诉他,自己怀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有多么惶恐,他才会多疼疼她。
可是一见小夫君拎着根滴墨的毛笔进门,神情慌张无措,她怦然心动,发觉其实他比想象中更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压下了此事没提。
那时候她想,最希望一个人心疼你的时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时候。
这样的傻子,竟然非她一个。
是追缉大理寺刑案时,遇到过亡命之徒么?还是碍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买凶杀他?抑或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为了怕她担心,他便什么都不说,还弄出裁信刀划伤这样蹩脚的话诓她。
她偏还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头轻轻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这份儿上,一个太小心,一个太克制,结果便是你瞒我我瞒你,自以为对对方好,其实像一对傻子蒙上眼摸象腿还乐此不疲,不离,实在天理也不容。
换作从前得知此事,她必会追查个底掉,将伤她夫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如今各自去寻各自门,她也无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鹤庭所说,既已物是人非,过去的事,便都随风轻散吧。人活一世,的确轻松一点儿的好。
长公主理鬓收敛神色,排遣杂绪,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末了道:“那方印记被她毁了,人此刻被我押着,你若有用便提去。”
梅鹤庭微忖摇头,“殿下慈悲心肠,保下了一条命,若交到臣手里,人只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处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将叛王一党料理干净,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这句话,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与梅鹤庭商谈公务,真是一宗儿轻巧事,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呈上的结卷,绝不会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仿佛山在面前,便搬了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这海,无甚为难。
“好。”宣明珠指头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两敲,说实话,昨日初闻此事,她除了震惊与兴奋,隐隐也有种独拳打虎的紧张,现在有他接手,余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着她打头阵往前冲。
钓出这条老蛟,她总归对得起先帝的临终托孤了。
“不过你今日来我行宫……”
梅鹤庭知长公主的担忧,淡然应道,“前驸马苦追长公主不得,在上京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时头脑发昏,也是有的。这淌水越浑,别人便越摸不准真假,不碍的。”
瞧瞧,都会自己拿自己打趣了,可见话说开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苦大仇深。宣明珠会意微笑。
那笑是上峰对于下属嘉勉式的微笑,而非一人梳头、一人娇笑的家常温馨。梅鹤庭的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她耳廓边垂下的一缕鬓丝,手指动了动,却是起身,行揖,浑无破绽地告辞。
从前,他不会将公事带回后宅与她谈论,如今见她一面,能说的只有公事。
此刻,公事也已说尽。
今后怕连这样的机会也少有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去过隆安寺,提不提的,结果没有两样。方才在殿门外,他听见屋里人轻松的娇声笑语,那是她在他面前,端守着戒备不会出现的姿态。
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梅鹤庭便明白了——只要他还出现在宣明珠面前,她便会想起以往,便会不舒心。
这是一个死结。
他弥补不了所有,至少,可让她今后开心点。
寻药之事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只不过,还是别对她说了吧。
他不能再犯错了。
否则,连这点仅有的信任也会被收回。
“臣,”梅鹤庭颔首,水光隐潋的眸埋得很低,喉咙轻滚,那嗓音便又平稳如初,“这便告退。”
宣明珠打个呵欠点头,没有留他。
梅鹤庭退前,将地上那缕断发纳在袖中,说公主爱洁,我为公主收去。
这莫名的举动让宣明珠哭笑不得,心想见不得地上有落发的一向是他吧,在本宫的地盘上,还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
不过今日的整体收获已经很叫她满意了,且随他去。
返身走到殿门处,又经过那枚避子丸,男人停顿步履。
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话:“龙王夜游,臣听说了……宝鸦定是很开心。”
宣明珠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口道:“夜明珠不算难找,不应季的萤火虫倒难抓些,不单是为宝丫头,我也觉着怪有意思的。你……这会子可想去瞧瞧孩子们?”
梅鹤庭没转头,脸面向上轻仰一下,可能方才说多了话,嗓音微哑,“今日事急。待过两日,臣想带他们到城中游逛,殿下可否应准?”
“这是自然的,”宣明珠看着那道逆光的背影,“梅卿是他们父亲,抽空多陪陪他们,本宫才高兴。不过卿家自己也要惜身,陛下那头还需尔尽心辅佐。”
“好。”
他是父亲,自然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当遵主之命。
许是阳光太炙了吧,晒得喉咙都沙哑发疼。好在那腰板子依旧笔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带起一阵凉风,不食人间烟火,下了逶迤阶梯。
宣明珠闲闲踱到窗边,瞧着那颀长的黑影走远,忽然错觉,半个来月不见,这人好像又长高了几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应该不会长个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声,收回视线不再看了。
大抵,她没对梅长生说过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样子,不是琼林宴上,不是洞房烛下,而是那个明明有洁癖却将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鹤庭走出行宫,沿山道继续向下。
他从袖中摸出那截断发,与贴身藏放的一根红绳匝匝缠绕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画眉,我为夫君梳头吧。”
——“梳个白发齐眉吗?”
——“哎呀呀不得了,本宫的小探花郎学会调笑了,不行,这我可得取笔仔细录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会有人再唤他一声小探花郎。
她的青丝黛眉,再也轮不着他来碰。
“公子。”
等在山石旁的姜瑾见了梅鹤庭下来,在那张静如平湖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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