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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安这个鸟人,想不到他居然也有这样的文笔,不错不错。”看完了黄国安的“情之远近”这篇文章,孙恒乐心里暗暗称奇。
他继续翻开第二本,是谭惠龄的“红楼非梦”。
昨晚连梦数场,或见春色,或见打杀,时而又见人之悟道,影影只只,忽南忽北,断不成章,难以成一。今天晨起,细思之,想起昨日所观《红楼梦》,既有凤姐泼醋,尤二姐含屈吞金而亡;又有尤三姐挥鸳鸯剑而自刎,柳湘莲割发出家以责己之失约;再是此间各色人物,言行举止,尽皆相异,却又是极合各人本分,似无挑剔。因此成梦,此为据尔。自始,“事必有因果”,更是深信不疑。吾亦以此料曹雪芹,当真才好,估其“十年寒窗”,更非信口雌黄。昨日所观《凤姐大闹宁国府》一章中,人事之逼真生动,刻画得简直天下无二,令人好生可信并深爱或深恨之。凤姐之奸诈,好生泼辣,为了一己之利,总是千方百计,百计千方,人前称奴称隶,左一声妹妹长,右一声妹妹短,佯装自己做得不好,口蜜腹剑,厚颜无耻;人后则机关算尽,手段耍尽,口口声声不离是是非非,动能以手脚杀人,静则怒气代为,可真不好惹,更不好对付。世人多不喜欢,吾亦甚恨之。尤二姐本不想惹,偏偏一桩费人口舌的婚姻让她给惹上了,她也不想去对付,也对付不了,因她温柔敦厚,贤淑雅静,不似其妹妹尤三姐,性子刚烈,敢生敢死,敢爱敢恨也就不在话下了。偏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姐姐,生不听其妹妹的劝,在进入贾家后就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最后以吞金了结其一生,真乃可悲,吾甚怜惜之!怎奈贾琏此时也还蒙在鼓里,并不晓得尤二姐的死其实是凤姐借“秋桐之刀”以杀之,他暂时还不能为她报仇。而事实上,蒙在鼓里的还有许多人,就连作为“杀人之刀”的秋桐也不例外,尽管她也算得上是一个骂醋的“专家”,此人,吾亦深恨之。上层上等人物尚且如此勾心斗角,不顾大方人家体面,下头后辈丫鬟丫头之类则自然更难心口如一了,他们也是“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有人没鬼时说鬼话,有鬼没人时说人话,有人有鬼时尽量不说话,没人没鬼时既说人话又说鬼话或是说自己的话”,静时必须分秒对主子察言观色,弄眼挤眉,以防行有偏差;动时则自打自骂,以讨主人欢心。诸如此类,主要次要杂闲等人,莫不刻画得令人爱之,或恨之,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再琢磨,再推想,若非这书作者曹雪芹先生有百口,怎能说出千人之话;若非有千人之手,焉能做万人之功;再若非有万人之思之智,又岂能编出如此好书!再者就是,如若曹先生非上流人士,焉能如此熟悉上层社会的脸面;但云曹先生为名士,其如此熟知下层人物的心理又作何解。莫非曹先生先是平民百姓,而后才高中,因此知尽人间世态;又或是曹先生原本为高官世家,而后如红楼梦中所写家道中落,于是也晓得贫苦人之生活。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于事尚未得出结论时,凡事并不尽然。
话到此,往下所说似与上面所说并无甚联系,但也并非没有联系。因上面所说梦中的春色和打杀似乎都全了,只差梦中的所悟了。说无甚联系,是出于此处的悟是把此前的所悟都往一处想了,严格上来说还是有联系的,所以说并非没有联系的原由也是出于此,因为它们都是源于一个“悟”字。此前的黛玉葬花,宝玉的消解“土馒头”,连同这次的柳湘莲割发为僧,阐发的都是关于生生死死的一些问题。人生在世,为长远计,最近莫过于今天为今天计,稍远则是今天为明天计,再稍远则是今天为今周进而今月进而今年进而明年再进而后年计,最远又莫过于生为死计,今生为来世计。红楼所说的就是最后一种,人在不如意的爱情中也最爱这一种,宝玉这个“呆人”“傻子”经常自言自语说的就是这一种。生前“一堆肉”,所作所为只不过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死后一个“土馒头”,却能作逍遥快乐之游,两者似毫无相欠,然而期间的恩恩爱爱情情仇仇谁能数得清。俱往已,因是宝玉“呆话”又出口了:生前这般烦恼,倒不如死后干净,活着,就要二人一起活,不活,就二人一起升烟,一起化灰,随风飘散。如果要数起在古代恋爱中恋人所说情话最多,最坦率最刚烈也最为柔软,最毒辣最肺腑的,定非宝玉莫属了。
情话,谁人不想说,谁人不爱听。红楼中如若能够除去现实的明争暗斗,那么里面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挺讨人喜欢的,或许他她在此期间并没说过任何一句惊天动地的“呆话”。这对于我来说,谓之吾爱其人而不爱其谋,人皆天地大自然之精华,因此也尽可能去喜欢,去爱,然人之谋,特别是那些损人肥己的谋,则不能令我有爱的冲动,尤其是生于和平盛世的人。生于乱世,人之有谋,或许并不为过,纵使是那种于太平盛世讨人厌的计谋也不为过,如医学上的一种“以毒攻毒”的手段,别人以毒谋攻你,你再以毒谋迎之,则不是毒谋了。如此的“正当防卫”在历史上是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的,以古今之道德观视之,先以毒谋攻人的,谓之昏君奸臣小人,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谓之圣君贤臣君子。这或许有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偏见,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宝玉就很可诟病史册上的所谓的忠烈将士,他认为那不过是他们呈一时之勇,为留册青史,因带有目的性而显得过犹不及。此因与宝玉生于官宦世家有一定的关系,所谓“眼见为实,眼不见为虚”,而且“眼见心烦,眼不见则心不烦”,眼不见还得干净,但他偏偏看见了,对于考取功名博取高官厚禄,他是看惯了,也看厌了,更是烦了。为此他倒真的有点像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了,只想作快乐逍遥活,而不愿行日常柴米茶油盐之责了。可是,真的琐碎如一地鸡毛的生活却是假不了的,而那假的自由毫无拘束的美梦却是真不了的,尽管时而真真假假,时而假假真真,偶尔又亦真亦假,偶尔又亦假亦真。搞得宝玉隔三差五哭一回,二四六笑一回,世人不知真相者,当真以为宝玉为“疯子”“呆子”了。红楼,梦也?红楼,非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