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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李如松身上继续道:“朕日前已经收到宁夏叶梦熊、梅国桢的奏疏,如松新在宁夏建功,还未加封赏,就传令你马不停蹄地进京来见朕,这第二杯酒权当给如松洗尘。”
李如松闻言赶紧站起低头道:“启禀万岁,此次宁夏平叛全仰仗万岁如天之德以及叶帅和梅御史运筹帷幄,再加将士用命,才有宁夏之大捷,如松如何敢贪天之功。”
万历皇帝听了微笑道:“朕听爱卿所言颇感意外,一众言官、御史之流日日轮番上奏参劾的那个飞扬跋扈、蛮横专权的李如松竟如此谦逊,不免让朕似有恍惚之感。”
李如松一听赶紧行礼道:“万岁训诫的是,臣以后自当严以律己,约束言行。”
万历皇帝示意李如松坐下,收敛了笑意说道:“朕方才说了,今日想和你二人说几句体己话。朕自十岁御极以来,至今已近二十载,其间功过是非已载入史册,待朕千秋万代之后自有后人评说。朕自幼便受几位大学士调教,更遍览经史子集,却仍不免时而惘之,特别是亲历了一些变故后,便有一个困惑始终存于朕的脑海之中,近些年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愈加强烈,朕今日实在是不吐不快。
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无不以天下为己任、以圣贤为目标,然而从古至今的读书人浩如烟海,能跻身圣贤之列又有几人,原因何在?朕以为,不外乎初始皆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平生所愿的清廉学子,在官场这座大染缸里都逐渐变成了把‘升官、敛财、享富贵’当作唯一目标的贪官巨蠹,抚古思今,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以严嵩为例,在朕的皇爷爷一朝,把持朝政二十载,贪墨国帑、戮害忠良、败坏朝纲、祸国殃民。最后落得世蕃被斩、自己则在乡野中离世的凄惨下场!
然而世人皆知严嵩贪腐,却鲜有人知晓,严嵩年轻时亦是抱着‘济世治国’的青年才俊,他二十五岁便考中己丑科进士,并以二甲第二名入选庶吉士,后因不甘与当时的权宦刘瑾一党同流合污,愤而以托病为由回乡隐居达十年之久,直至刘瑾一伙伏法后才又出仕。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德才兼备,宁愿归隐也不与奸邪同流合污的青年才俊在短短几十年后却成了天下最大的罪魁祸首,其累累罪行比之当初的刘瑾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严嵩之后的徐阶,继任首辅后素有‘治世能臣’之名,然而在其归隐后,却逐渐原形毕露,徐家子弟以势欺人,通过巧取豪夺的手段霸占田产竟然多达二十四万亩,即便是严嵩父子亦是犹有不及。不仅如此,徐阶更纵容徐家子弟、家奴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时任应天巡抚的海瑞、兵宪蔡国熙秉公办理,徐阶竟以三万两黄金行贿在前,暗中唆使张居正将海瑞、蔡国熙罢黜于后。以致世人皆曰:‘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严嵩、徐阶等人专权也好,贪腐也罢,毕竟非朕亲历,但吾师张先生却与朕共处近二十载光阴。彼时朕以为,张先生既是治世能臣,亦是朕的严师畏友,一直训诫朕当以清廉节俭持身,朕亦时时处处以张先生为楷模榜样,立志做一个仁厚节俭、励精图治的君主。然而当朕得知张先生一面教导朕勤廉节俭,一面他自己却穷奢极侈、大肆挥霍的时候,朕忽然觉得一时之间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恍惚!
朕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说力量,让曾经嫉恶如仇的严嵩变成了他自己无比厌恶的刘瑾?—204—无衣传“又让曾经正直清廉的徐阶最后变成了自己曾与之缠斗数十年的严嵩?而及至最后,张居正一面以清廉自守之名要求别人的同时,自己却穷奢极侈竟超越了严嵩、徐阶等所有人呢?”说到此处,万历皇帝停了下来,向申时行和李如松看去。
申时行在听万历皇帝刚刚所说这番话的时候便早已在瑟瑟发抖,此刻见万历皇帝看着自己如何还能坐稳,他赶紧跪倒在地颤声道:“启奏万岁,老臣昏聩,受浩荡天恩,擢升首辅之位,尸位素餐多年,虽不能为万岁分忧,但自问还能以清廉自守,请万岁明察。”
万历皇帝露出一丝苦笑却极其坚定地说道:“汝默不必多心,起来说话。”
申时行见万历说得坚决,不敢再说什么,重新坐好。万历皇帝继续说道:“朕详细访查过,汝默历年积蓄不过几千两银,老家田产不过几百亩,富庶不及江南中等人家,朕已命在汝默家乡拨厚田两千亩给汝默养老,略表朕之心意。”
申时行听后不禁感慨万千,欲再次跪倒谢恩,却被万历皇帝挥手止住,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万历皇帝继续说道:“朕刚才所说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有一日朕听了一个民间传说的故事后竟豁然开朗,汝默和如松想不想听听?”
申时行和李如松赶紧双双答道:“臣洗耳恭听!”
万历皇帝微一点头继续道:“从前有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有一条恶龙盘踞在村口的一处山洞中,据说这条恶龙不仅守护着一大笔金银财宝,而且不停骚扰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导致民不聊生。“于是每隔几年便会有一个少年英雄自告奋勇去铲除这条恶龙,然而所有少年英雄却没有一个凯旋,直到这一年,又有一个少年英雄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踏上铲除恶龙的道路。“当这个少年英雄来到恶龙盘踞的山洞时,发现恶龙正坐在金银财宝所堆砌的金山上.于是经过数日的鏖战,少年英雄终于杀死了恶龙,—205—然而,当这个少年眼望着山洞内的金银财宝时,不仅觉得自己怦然心动,而且情不自禁地坐在了原来恶龙的位置.“然而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上慢慢地长满了鳞片,头上也长出了两只长长的角,嘴上慢慢长出了胡须,身后也幻化出了尾巴。他看着自己身下的那堆财宝,眼睛里逐渐射出了贪婪之光.直到此刻,这个少年英雄才猛然醒悟,自己竟然变成了一条新的恶龙。
一个人在战胜了艰难险阻后,最终竟逐渐变成了自己最为讨厌的模样,这算不算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
万历皇帝说到此处顿了顿,继而用手指了指自己继续向申时行、李如松说道:“即便是朕自己,也未能逃脱这个藩篱,朕在幼年之时曾经亲历了一场朕的皇爷爷和海瑞关于大明江山和长江、黄河的论辩。记得皇爷爷当时说过一句‘不因黄河浑浊而偏废,不因长江清澈而偏用’,朕当时年幼不甚明了,事后思之,朕以为实在是亘古以来治世之巅峰,驭人之王道。论帝王权术朕远逊于朕的皇爷爷,因此朕视皇爷爷为高山仰止,却唯独对于皇爷爷‘懒政’不以为然,因此朕自幼便想以仁德、勤勉治天下,待朕初登大宝之时,有张先生代朕操劳,朕亲政后五年,亦日夜操劳。
然而在亲历一些变故之后,朕心境大变,掐指算来,迄今已有五年未主持朝议了,想不到朕竟然也输在了这个‘渐’字上,实在是不胜唏嘘!”
李如松望向皇上,此刻万历皇帝脸上的苦笑写满了无奈和孤独,君臣三人好像都已经在这样的情绪中沦陷,一时间都静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万历皇帝的脸上恢复了那份平静和从容,举起了手中金杯说道:“太祖皇帝曾说过一句话叫‘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无衣传朕今日只想对你们两位说一句‘金杯共汝饮,莫敢忘初心’。朕思索良久,终于顿悟,想不被这个‘渐’字所败,只需做到这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申时行和李如松一起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来说道:“圣明无过万岁,臣等必当谨记万岁圣训,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万历皇帝挥手示意两人落座,然后看着李如松说道:“如松,内阁昨日替朕接见了朝鲜国王李昖的特使,称朝鲜全国八道已经沦陷七道,仅全罗道幸保。
而朝鲜国王李昖也已退至鸭绿江,使臣代表李昖提出整个朝鲜王族愿‘渡江内附’,还称‘与其丧命于倭寇之手,毋宁死于父母之国’,可见朝鲜之现状实已岌岌可危!而兵部此前派出首批援朝军队竟然被倭寇全歼,亦说明倭寇狼子野心,其所谋者绝非仅是朝鲜,而是对我大明觊觎之心久矣,因此朕心意已决,出兵朝鲜痛击倭寇!
为不留他日疆患而务求必战必胜,以期百年内断绝倭寇对我大明觊觎的狼子野心!而就在昨晚,兵部尚书石星第一个给朕上请战奏本,下笔洋洋洒洒说什么‘万岁圣明烛照,臣等深感钦佩!倭寇自入侵朝鲜以来,穷兵赎武,无视我大明宽厚仁义之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等云云,最后说到他愿亲率五十万天兵赴朝,定能剿灭倭寇,扬华夏国威于异域!”
说到此处,万历皇帝盯着李如松问道:“如松以为意下如何?”
李如松连忙站起身来向万历皇帝行礼道:“圣明无过万岁,臣以为,万岁对朝鲜局势洞若观火,早已成竹在胸,臣等只需按万岁帷幄之运筹,定能决胜倭寇于千里之外。”
万历皇帝微笑道:“如松,坐下回话。石星所言愿亲率五十万大军赴朝抗倭,朕现在要听听你的想法,俗语说‘不见真佛不烧香’,既然见了朕,就不要再以琵琶遮面。”
李如松点头应道:“臣谨遵谕旨,姑且在万岁面前抛砖,请皇上圣裁!臣以为,石大人所言甚是,此刻朝鲜全国如覆巢之卵,危在旦夕,援朝抗倭,势在必行。”
李如松说到此处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倭寇此次侵朝由日本关白,丰臣秀吉亲自派出八个日本国内的名将,其中便有号称所谓‘贱岳七本枪’的几杆‘名枪’。这八个名将各率领一路军队大举进犯朝鲜,依臣估算其总兵力应在十六万至二十万之间,参照当年浙江台州大战,戚继光戚帅所部六万戚家军对战两万余倭寇才获险胜!
以此算来,石大人所言,此次至少需大军五十万入朝抗倭也不无道理。然而在臣看来,若真要征调如此大规模之军队,不仅需要较为漫长的时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征调,而且五十万军队征调齐整,大军集结、行军都需要大量准备工作和时间,而彼时整个朝鲜恐怕早已被倭寇所灭。
另外从军需给养方面考虑,一个青壮年士兵,每日所需军粮约一升半米,一匹战马按每日所需一斗草料为计,则五十万大军十万匹战马计算,每月便需军粮六百万石,草料六十万石。一旦开战僵持半年需要多少军需粮草,如此巨大的开支户部可有预算,国库帑银是否充足?若说兵者是国之大事的话,那军需便是大事之中的大事,不可不察,务须三思而行,请万岁明鉴。”
万历皇帝听了李如松的话仍旧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松,你有何具体方略?”
李如松微一思忖,答道:“启奏万岁,臣以为,赴朝抗倭军队人数宜精不宜多。”
万历皇帝点头应道:“你的这个想法与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不谋而合,他给朕的奏本言道,赴朝抗倭军队数量应在十五万以内,依你看来最少需要多少军队可克敌制胜?”
李如松微一沉吟,坚定地说道:“臣以为派精锐兵将十万赴朝,只要战略运用得当,便可战胜倭寇。”
万历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朕已经决定,由你出任抗倭总指挥,但是赴朝总兵力必须控制在五万以下。”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启奏万岁,这……以五万兵力对战二十万倭寇,这如何……”
万历皇帝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李如松的话:“朕知道此事难似倒悬,但是你必须打,且必须打赢!“至于其中缘由,朕现在就告诉你,朕初登大宝之时,国库存银仅不足百万两,自朕御极至今这二十年间,整顿吏治、改革税赋,辛辛苦苦共积攒库银近七百万两,其中艰辛实不足与外人道。
日前宁夏平叛已经耗费了一百七十万两国帑,国库现有库银已不足五百万两,然而外有倭寇自辽东朝鲜进犯,内有播州土司杨应龙在西南伺机而动,此朕不可不察!因此如赴朝抗倭总兵力超过五万,历时一年便会将现有库银消耗殆尽,若彼时杨应龙趁机起兵,朝廷必须加征税赋,否则便无余力再图应对,朕实不忍天下黎民困苦之余再增税赋,因此为了大明朝廷的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朕望你能一肩挑起这份千钧重担。”
李如松沉吟半饷,而后起身快步来到内厅中间,向万历皇帝行稽首大礼,然后道:“蒙万岁错爱,臣自当万死不辞!只是兵者乃国之大事,如松不敢怠慢,若有差池如松虽百死不能赎其咎。因此臣刚才思索再三,有一个请求请万岁恩准。”
万历皇帝十分干脆:“如松直言!”
李如松道:“启奏万岁!臣愿意率四万大军入朝抗倭,但请万岁恩准这四万军马由臣亲自在全国范围内挑选指定,臣方能有把握将来犯之倭寇击溃。”
万历皇帝沉声道:“准!你想好要挑选哪些军队随后报给兵部即可。”
李如松伏在地上说道:“臣现在就奏报,请万岁恩准!”万历皇帝微觉诧异:“哦?你不用回去再详加思索吗?”
李如松朗声说道:“万岁,臣刚才已经想好,恳请万岁恩准!”
万历皇帝点了点头道:“只要如松所提,朕皆准。”
李如松抬起头道:“臣叩谢,谢万岁隆恩!臣刚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臣直属辽东铁骑部共一万两千人之外,臣请自麻贵处调宣府、大同一万人,请自成都府刘綎处调五千川军,自浙江调五千戚家军,自蓟州调五千京畿戍卫军,除此外调三千朵颜三卫,共计四万人,另再自大内借调锦衣卫数人随军一同入朝。”
万历皇帝点头道:“一切照准!”李
如松叩首道:“谢主万岁!臣……臣还有一事启奏万岁。”
万历皇帝问道:“如松还有何要求,尽管直言。”
李如松微一犹豫,从怀里掏出窖生交给自己的秘本《纪效新书》,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臣偶然得到一秘本,事关重大,因此面呈万岁,请万岁圣裁。”
万历皇帝一听微笑道:“哦?如松今日除了给朕带了泸州大曲外看来还给朕带了佐酒的故事,岂不快哉。”
他说罢用手轻叩了桌上的一只铜磬,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响,一直守候在旁老太监疾步走上前来,从李如松手上接过了秘本,转身呈给万历皇帝,然后在万历皇帝身侧站定。
万历皇帝接过了秘本《纪效新书》翻看了几页,颇为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李如松。
李如松赶紧将秘本的来历简明扼要地向万历皇帝陈奏了一遍。万历皇帝听了微微点了点头,问道:“看来这秘本确乎是有些来历,可如松为何呈给朕呢?”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赶紧伏倒在地上说道:“启奏万岁,此秘本事关重大,臣如何敢私留?!”
万历皇帝看了看李如松说道:“如松,大明江山难道是仅靠诚意伯的一本《百战奇谋》得来的吗?如果不是的话朕又何必将这一部旷世奇书束之于高阁呢?况且如松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今日也有一本秘本要赐与你。”
他说罢将手中的这本秘本交给身边的老太监,老太监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将两本书一起重新交给了李如松,李如松茫然不解,只好先双手将两本秘本接过。
万历皇帝继续道:“你手中另外一本是数月前成都总兵刘显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呈给朕的。据刘显在呈给朕的奏本上说,这本书是朕的大伴冯宝在留都的御书房里偶然发现,然后交到了他远在四川江阳的干儿子冯国泰手中,而这本明面是《郁离子》的秘本其实便是半本《百战奇谋》,而你刚才呈给朕的应该是诚意伯的嫡传后人口述的另外半本,这两本加在一起应该便是全本《百战奇谋》了。眼下倭寇犯境在即,朕今日便赐给你,但愿你读后会有所裨益。”
李如松诚惶诚恐:“启奏万岁,臣不敢受,臣请万岁收回谕旨!”说罢他将两本书高高举过头顶。
万历皇帝微微皱眉:“你是带领千军万马的人,如何这般琐碎,朕将这排兵布阵的兵法赐你是物尽其用,朕留着何用?如松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如松不敢再推辞,于是叩谢圣恩。
此刻万历皇帝身旁的老太监双手捧了一册圣旨,高声喊道:“李如松接旨!”
李如松跪倒在地行礼道:“臣李如松接旨!”老
太监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日。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忠义勇武,即日起调任东征提督,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钦此!”
李如松叩首接旨道:“臣李如松谢万岁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皇帝起身举起了手中金杯:“‘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如松,待你凯旋班师,朕还在此处与你共饮一杯泸州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