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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唐陈陶
万历二十年腊月二十八,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下了整整一天后终于停了下来,天空宛如深蓝色的天幕,与苍茫一片的大地浑然一体,远处山峦如玉带般蜿蜒起伏,一棵棵苍劲的松树此刻仿佛幻化成一柄柄冰刀雪剑,欲刺破那罩在头顶的遥远的天幕,静谧中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雄浑壮丽之美。
银装素裹,大美无言!
处于鸭绿江畔河谷内的一处辽东军卫所前,此刻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明日是入朝明军集结的最后时限,因此三万余明军士兵在空旷的雪野里搭建了数以千计的蒙古包式样的军帐,这种军帐使用特制的木架做成“哈那”,外面包裹三层厚厚的羊毛毡以抵御凛冽的寒风,内部宽敞,
军帐上方呈圆形尖顶,并留有“陶脑”,意即天窗,具有良好的通风功能。
这样一来,每座军帐内便可点燃一堆篝火,既可炙烤又可取暖,不禁让初到辽东的士兵们感到新奇和温暖。而一座座营帐之间的空地上则更加热闹,士兵们成群结队地忙碌着,有从附近的山上砍伐一棵棵粗大的松树运下山,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的;有带着弓弩,火铳从长白山麓的山林里打来许多野物的,诸如野猪、狍子、獾子、野兔、山鸡、飞龙等;有辽东土生土长的士兵对周遭环境熟悉无比,还在山背坡的水塘中凿开冰封找到长白山的一种特产哈士蟆的,无不欢欣雀跃;还有的士兵用火药直接在冰封的鸭绿江上炸出一个冰窟,刹那间江底的鱼群都跃出江面,早已守候在旁的士兵们纷纷抓捕,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与李如松为了安排各路大军今日集结而特意提前安排一队辽东铁骑进入深山所获的猎物相比,这些实在可以算是平常得紧了,原来这队辽东铁骑按照李如松的吩咐竟在山林中用三眼火铳猎获了一只六百余斤的白额猛虎,合力运下山来后,此时已将虎肉分割下来交伙房处理,只剩一张虎皮放在营地中央,引得许多士兵纷纷上前看热闹,因为大多都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老虎,因此大家都倍感新奇。
大家便开始有的忙着将篝火烧旺,有的忙着将猎物洗剥干净放在篝火上烧烤,有的将鲜鱼倒进盛有刚刚消融的雪水的大锅中,开始炖鱼。
与各色野味和鲜鱼相比,傍晚时分刚刚赶到的五千川军却显得更为抢手,早来的各路士兵以各自的营帐篝火上烧烤的野味为诱饵,连哄带骗地往自己营帐里拉拽川兵,到最后竟变成了哄抢,以至于最后军中传令下来,每个军帐内只许有一名川军,这抢人的闹剧才戛然而止。
川兵之所以如此抢手,是因为他们刚刚到达集结的驻地,各路军队中的老兵油子都敏锐的发现,这些川军士兵每人背后都背了一个酒坛子,顿时如饿狼见了羔羊一般。若不是碍于严厉的军纪恐怕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地冲上去抢人了,苦苦挨了许久直到这会儿马上就要开饭了还如何忍耐得住,所以才一拥而上的抢人抢酒。甚至一些老酒虫刚刚把酒坛拿到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喝了起来,一时间松木燃烧后散发的松油的清香与烤肉、炖鱼的鲜香,再加上一坛坛泸州大曲的酒香混在一起弥漫在空
气中,实在让人熏然陶醉。
这五千坛美酒自然是舒承宗在听闻朝廷兵部命刘綎亲率五千川军赴朝抗倭的消息后,以泸州酒坊“大瓦片”的身份召集泸州所有酒坊,募集了当年上好的藏酒后赶在刘綎带队出发前亲自将这批泸州佳酿运至成都总兵府,以慰军劳。
川军北上射倭狼,泸州佳酿劳军忙!
随美酒一起交由刘綎带去辽东的还有舒承宗和青藤、俞二两位先生给窖生的亲笔信和三个老人对窖生的拳拳思念之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离家数月,窖生毕竟年少,对两位师父及父母的思念之情日渐加深。然而此刻窖生正守卫在设在辽东军卫所的中军大帐内,虽然怀揣着爹和两位师父的亲笔信,但碍于军务在身却不得马上翻看,听着帐外的喧闹欢笑声阵阵传来,远望着挂在天际的一弯残月,胸臆间的一股思乡之情竟愈加浓烈,不禁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李宁双手各拿了一碗酒和一块烤好的鹿腿肉,偷偷地拉开营帐门,悄悄地递给窖生低声道:“小四川,先吃点喝点,暖暖身子。”
窖生一把接过了那碗酒抬头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又接过鹿腿撕咬下一大块肉在嘴里嚼着,微笑着向李宁表示谢意,李宁小声赞道:“你小子行!大口酒喝着,大块肉吃着,外面有个叫何大奎的川军参将找你,我把他拉到我的帐篷里了,一会儿等你喝酒。”
窖生会意地冲李宁挤了一下眼睛,李宁转身离开,窖生回头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窖生飞快地将口中的鹿腿肉几口吞咽下去后,继续在中军大帐中守卫,此刻他心中惦念刘綎,因此偷偷地观察着中军大帐的情形。
与外面的喧嚣热闹相比,此刻中军大帐内的氛围却是迥异。刘綎进到中军大帐后,见在中军大帐正中有两个主位,其中左侧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身材瘦小,面色姜黄,留着一副稀疏
的山羊胡,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眼角下垂,不禁让人有些望而生厌。
刘綎猜想此人应该就是兵部右侍郎、备倭经略宋应昌。坐在宋应昌右侧身上穿着一身便服的便是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李如松。而在宋应昌左侧并排坐着三员武将,李如松右侧则分别坐着两员武将,却一时想不到都是何人。
刘綎来不及多想上前行礼道:“属下成都总兵府副总兵刘綎拜见经略宋大人,拜见提督李大人,拜见各位大人。”
宋应昌点头还礼道:“刘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坐。”说罢指了指李如松右侧的空座。
刘綎还礼道:“谢宋经略。”说罢来到空座前还未等落座,就听李如松突然低声喝道:“刘綎,为何到的如此晚?”
刘綎赶紧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李如柏抢先说道:“报提督大人,刘綎兄所率五千川军弟兄每人除了武器给养外都背了一大坛酒,因此沿途耽误了些许工夫。”
李如松听了眉头稍稍舒展,不再说话。
李如柏见状将在座诸位将官一一给刘綎引荐,刘綎也与中军指挥官杨元、右军指挥官张世爵以及宁夏总兵麻贵等一一相互见礼,众人才重新落座。
刘綎见帐内武将全部身披甲胄戎服,唯独李如松穿了一身便装与宋应昌并肩坐在主位上,不禁心中纳闷。要知道李如松身为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只是此次抗倭的军事主官,而宋应昌身为备倭经略,才是全权代表朝廷行此次抗倭之总责的首脑,因此按朝廷规制武将晋见经略必须身着甲胄,李如松如何会犯此错误?而且从自己进到中军大帐开始,便只听见李如松一直在对其余几位军事主官高声地骂骂咧咧,而奇怪的是宋应昌始终端坐在主位沉默不语,而那几个被骂的更是臊眉耷眼的不发一言,特别是坐在自己对面那位年龄较大的宁夏总兵麻贵,更是几次偷偷地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不要搭话。
刘綎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打定主意先不吱声。
李如松把眼前的人几乎都骂了一遍似乎意犹未尽,又开始大骂已经先期入朝负责与倭军谈判的游击沈惟敬:“这个沈惟敬他娘的去了这么久,和倭寇谈来谈去,说得天花乱坠,可人家手底下丝毫不留情,现在朝鲜全境八道被人灭了七道,简直是丧权辱国!”
此时一直都不说话的宋应昌轻咳了一声说道:“李提督,请稍安勿躁。兵部派沈惟敬先期入朝与倭寇和谈的初衷是因为此前宁夏叛乱尚未平定,实属是权宜之计。”
李如松听宋应昌如此说即使再狂傲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继续道:“还有祖承训,带了五千骑兵刚和倭寇交锋便遭大败,副将史儒战死,五千将士几近全军覆灭,就他自己回来了,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这让我们辽东边军的脸往哪搁?”
坐在他身边的李如柏见状想打几句圆场,于是说道:“禀提督大人,此次祖承训虽然初到朝鲜便遭逢惨败,实在是因为中了敌军的埋伏,在平壤城被近四万倭寇所包围……”
李如松厉声喝道:“如柏,你少在那和稀泥!军队中了敌人的埋伏,要你主将是干什么吃的,作为领军之将难辞其咎!难道这么粗浅的道理还用我教你?”
李如柏一听,赶紧道:“提督大人教训的是!”
李如松问道:“现在还有哪些军队没有赶来集结?”
李如柏赶紧起身答道:“禀提督大人,截至目前,除浙江兵和锦衣卫未到,其余各路大军均已集结完毕。”
李如松皱眉道:“浙江离辽东路途虽然最远,但今日也应该到了,”
李如松话音未落,大帐外忽然有传令兵进到大帐禀报:“浙江游击将军率三千浙江军刚刚赶到大帐外,求见备倭经略宋大人、提督李大人。”
帐内众将心中暗自纳闷:“怎么浙江只派出一名游击将军带队?浙江兵本来就到的最晚,早到的这些总兵都被李如松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更何况是最后一个到的,看来这名游击将军可倒了霉了,这下可有的受喽!“
众人不觉都替帐外的那个游击将军捏了把汗。
果然李如松哼了一声问道:“带队的游击将军叫什么名字?”
传令兵赶紧回复道:“禀提督大人,带队的游击将军叫吴惟忠。”
话音刚落只见李如松身子震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说带队的叫什么名字?”
传令兵赶紧重复道:“说是叫吴惟忠。”
李如松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对宋应昌说道:“宋大人,各位,你们在帐内稍等,我出去一会便回。”
又转头对李如柏道:“如柏,随我出帐相迎。”说罢便大踏步走出营帐李如柏和其余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按照朝廷规制,李如松以正二品武将出任东征提督,而游击将军最高授四品官职,更何况李如松一贯的嚣张跋扈,现在竟然要以正二品提督之尊亲自出帐迎接一个四品游击将军,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此刻见李如松都已经出帐,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中军大帐,都要亲眼看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出了中军大帐,只见李如松大步流星地奔向等候在帐外的一个人身旁,便欲跪倒行礼,却被那人一把拉住,李如松不便执拗,但还是对着来人几乎是一躬到地,众将看得目瞪口呆。
李如松起身后一把拉住那人往中军大帐边走边对众人说道:“各位随我一起回帐,我再给各位介绍。”
众人一起回到中军大帐,众人才看清,李如松拉的竟是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平和且穿了一身便服的老者,看他的衣着外貌竟和寻常老农无异,不禁更是惊奇。
李如松坚持让那老者坐在自己刚才所坐的主位之上,但那老者坚决不允,操着一口江浙口音说道:“万万不可,提督大人,岂可因私情乱了朝廷规制!”
李如松无奈让老者坐在李如柏的位置上,那老者却并未落座,对李如松说道:“提督大人,下官还未曾给各位大人见礼,如何敢坐。”
李如松亲自将宋应昌给吴惟忠引荐道:“吴老将军,这位是兵部右侍郎,此次备倭经略宋应昌宋大人。”
吴惟忠向宋应昌施礼道:“属下浙江游击将军吴惟忠拜见宋经略。”
李如松对宋应昌说道:“宋大人,这位便是戚继光大人麾下的吴惟忠吴老将军。”
宋应昌听了微微一怔,低头皱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才抬头问李如松道:“李提督,你刚才出帐迎接之时我便在回想这个名字,这位老将可是昔日戚继光戚帅麾下鸳鸯阵的领队参将吴惟忠?”
李如松赞道:“宋大人博闻强记,让人佩服!这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鸳鸯阵领队吴将军!”
宋应昌赶紧起身站起,回礼道:“宋某早就久仰吴老将军威名,不想今日有缘在此相遇,昔日老将军与戚帅共创鸳鸯阵名扬天下,在东南沿海让倭寇闻风丧胆,台州一战更是歼灭倭寇无数。此次老将军能出山助阵实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福,万千将士之幸。老将军以花甲之年不辞辛劳,一路颠簸到此,请受宋某一拜!”说罢对吴惟忠极为恭敬地深施一礼。
大帐内一众人等听了宋应昌所言都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竟然是在二十年前便在戚继光麾下名扬天下的抗倭悍将吴惟忠,也难怪像李如松这等活土匪般的人物竟然也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于是纷纷上前向吴惟忠行礼,吴惟忠却憨厚得如同一个老农般与众人一一还礼。
让杨元、麻贵、刘綎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如果不是在此相遇,实在难以相信这憨厚的老人竟然便是让倭寇闻风丧胆的骁勇悍将。
众人彼此见过礼后,大家重新落座,李如松恭敬地说道:“吴老将军,我原来听说您在山海关老龙口入海处修建长城,不在此次征召之列,心中遗憾不已,没想到您竟然日夜兼程的赶到,实在让如松不知该说些什么。”
吴惟忠连连摆手道:“提督大人哪里话,末将年过花甲却仍蒙当今万岁和朝廷的恩典,蒙各位大人不弃,此次能够讨诏出征实乃末将之幸。
我在山海关听闻此次倭寇数十万大军兵犯朝鲜,更对我大明起了觊觎之心,惟忠身无长物,唯独和倭寇缠斗半生,因此获悉后便从山海关返回台州召唤旧部,随后又折返回辽东,因此耽误了些许时日,请各位大人见谅。此次随我一同来的还有三千抗倭经验丰富、精通鸳鸯阵法的义乌兵和台州兵,以供提督大人调遣。”
李如松听了赶紧站了起来道:“吴老将军此言实在让如松惭愧,您能赶来相助如松已感激不尽,没想到您竟是在这短短的时日内在辽东和东南打了一个折返,如松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就请吴老将军受晚辈一拜。”说完对吴惟忠一躬到地。
吴惟忠起身将李如松扶起说道:“还不止于此,我还给提督大人带来了一员猛将。”
李如松问道:“哦?不知吴老将军说的是哪一位将军?”
吴惟忠憨厚一笑道:“我先卖个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如松爽快地说道:“好!”随后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说道:“各位将军远道而来,今日如松略备了些长白山中的土产野味,刘綎兄弟,你可是从泸州带了许多好酒来,正好就在这大帐内给各位将军接风洗尘,今晚就痛饮他几大碗,明日整肃人马、开赴朝鲜、痛击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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