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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郑纪却还在恋棋,笑道:“志辅贤弟,龙公子家中长辈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这么要紧的?”
书僮郑爽见他们有正经事,推枰而起,拱手说道:“二位爷说话,我去弄点茶来。”
俞大猷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听听。”俞大猷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份烫金的帖子,说道:“郑先生,您瞧瞧这个!”
郑纪接过一瞧,上头一行小楷端正写着“敬请郑先生伯达白云观相聚,以慰渴慕。”下头一行细笔小楷写的是“登州龙襄”,还有一行附言是“余事由来人说明”。
这没头没脑的落款,郑纪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恕在下冒昧,这龙襄龙大人乃何人,学生从未与闻,这帖子断不敢当!还请贤弟明说缘由。”
俞大猷看着棋盘,斟句酌字地说:“是这么回事,这位龙襄大人便是那日同来龙小郎君的父亲,听说先生乃已故尚书何乔新大人的弟子,龙先生跟何大人也是莫逆之交,听龙儿说起你后,便派在下相邀一会。”
他抬头看看郑纪,又继续劝说:“郑先生出自书香世家,名满遐迩,龙大人早就渴想一见,故而派兄弟前来敦请。”言毕又施一礼,“志辅敬请先生赏我一点面子。”态度十分恳切。
“原来如此,”郑纪听了点头笑道:“既然是龙公子的父亲,见见倒也无妨。我倒很喜欢龙哥儿,咱们也算有缘,倒难为你专程跑一趟,在下便应邀前往,不知龙先生约定的是什么时候。”
“多谢先生!”俞大猷大喜,站起身来抱拳相邀:“郑先生,龙公子已经去了白云观,外头车是现成的,如不见弃,咱们这就去罢,可好?”
郑纪站起来笑道:“志辅贤弟太客气了,既蒙龙大人如此错爱,这位大人还是恩师故人,学生礼当拜访。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先生,请!”
相互礼让之下,郑纪带着郑爽在俞大猷的陪同下,登上了前来接人的马车,一溜烟朝着城外驶去。说也奇怪,出了西城门,原来阴雨连绵的天空竟然云开雾散,露出了一丝霞光。
……
作为这个世界的第一大都市北京城,目前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两百万。京城四郊,名胜甚多,不胜枚举。单说畿南,旧有三大:沧州狮子景州塔,正定府里大菩萨。这是远郊,近郊的第一大名胜,即是西便门外二里许的这座白云观。
白云观,在道教里头素有“仙都”之称,是全真道龙门派的祖庭。这座道观始建于唐代,名天长观,用来祀奉道教祖师爷老子。此后屡毁屡建屡建屡毁,名气并不大。真正声闻遐迩是在著名道人丘处机来此掌院之后。这个丘处机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被成吉思汗奉为“神仙”。渐渐的,这里成了京师近郊一处繁华热闹之处。
一路行来,第一次来白云观的郑纪和郑爽好奇的打量着车窗外。只见白云观山门之外,广场四周,全真道人或祭祀,或斋醮,或炼丹药,或卖符箓,坐地论吉凶休咎、分曹谈出世之业,镇日间磬钵起伏,道曲盈耳。在这股子仙气缭绕之中,更有京城的红男绿女纷至沓来,打情骂俏嬉闹玩耍,或艳帜招摇或席地哄饮,尤其今年是科举年,日以继夜声势不衰。
还有那数以千计的小商小贩,也莫不赶来这里,肩着棍把儿卖糖葫芦的,挑着温火担子卖蒸糕儿的,打酒卖茶,摇糖称卤,应有尽有。至于日用百货,从绸布衣服、几筵箧笥,到盘盂铜锡、古董字画等琐细之物,无不种类齐全塞满道儿,从早到晚叫卖声不绝于耳。
车在观前停下,只见前些日子相识的龙公子在一位面白无须的老仆陪伴下,已经笑盈盈的等在了那里。郑纪隐约感觉到这位龙公子来历不凡,怕是哪位王公贵族子弟。作为世家大族出身的他不敢怠慢,赶紧下车与之见礼。
龙公子抱拳笑道:“今日相邀,有些唐突,还望先生见谅!听我爹说,他与何乔新老大人乃是故交,听说小弟打算邀请先生游览白云观,便想和先生一会。不过我爹爹尚在忙于公务,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还望见谅!今日不若由小弟陪先生在这白云观四下逛一逛,就当做踏春如何?”
“龙贤弟太客气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郑纪客气的回答。
于是在一位道人的陪侍与俞大猷等几个少年的簇拥下,龙公子陪着郑纪兴致勃勃的走进了白云观,他们首先走进了七层四柱气势轩昂的棂星门。枋额上所书“洞天胜景”四字,乃正统皇帝明英宗的手迹。
由此入观,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六重正殿,还有钟、鼓二楼及丰真殿、儒仙殿。东路主要建筑有南极殿、斗姥阁与藏经楼。西路有吕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观后头还有一座偌大花园,名云集园。
园内小桥浮绿,游廊迷树,亭阁掩映,山水缠绵,满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莱”之称。整个建筑占地有数百亩之多,且参差疏密井然有序。石阶砌玉,檐牙涂金;崔嵬殿阁流碧飞丹,雕墙画壁熠熠生辉。放眼看去,如此蓬莱旧国,尘世瑶池,端的是龙纹虎脉,气象万千。
游览到这里,郑纪一看这些景致,本来有些抑郁的心情顿时一爽,笑着对旁边的龙公子说道:“龙公子,这白云道观果然不凡,今日在下倒是大开眼界。”说到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龙公子,翘起大拇哥笑道:“龙公子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色,倒是与这景色相得益彰。龙小哥杰人之才,他日必能自致青云之上。”
龙儿笑道:“多谢伯达兄吉言,不过你可看走眼了,小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
“哦,竟有此事。”郑纪不禁大感惊奇。忙道,“龙贤弟,祖荫是一码事,自立功名又是一码事,贤弟不可不慎。”
龙儿耸耸肩,接口道:“实不相瞒小弟偏爱新学之中数理化,不喜八股文。现在科举依然还考八股,小弟实在不喜!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没一毫用处,还说是什么‘代圣贤立言’!”
郑纪迟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尝不是,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呐。所以虽然无用,目前还是废不掉的。”
“哦!”龙儿听了这番话,忙问,“伯达兄,为什么呢?”
郑纪笑道:“很简单,只要还是家天下,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郑纪随便一句话,在龙儿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脸上微微变色,心里暗想:“怪不得父亲当初改革科举时,犹豫过要不要取消八股文,但是为了天下稳定,还是保留了下来。这个郑纪果然不同凡响,也看出来其中的门道。不过,这家伙也真是敢讲。内阁里的先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断然不敢这样讲出来的!”
俞大猷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遂笑道:“伯达兄,前面有一座凉亭,逛了这么一大圈,脚下有些乏了,不如咱们且去亭中坐坐,品一品这观中白云香茗,笼络不笼络,那是天子的事……”
龙儿也笑道:“的确有些乏了,咱们就在这品品这里的白云香片,也感受一下这神仙之气。”
众人在那亭中坐下,清风徐徐拂面,四周树林阴郁,当下正值仲春,鸟语花香,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翠绿,让人心旷神怡。一位小道僮早已点燃红泥小炉,献上观中白云香片,郑纪轻啄一口,顿觉芳香扑鼻,不由叹道“果然好茶”,放下茶盏,忽闻林中隐隐传来环佩叮当,还有女子的嬉闹声,郑纪不觉一怔,心中奇怪,这白云观里怎么会有女眷?难道还有道姑?
他扭头看去,只见林间小径款款走出四五个女子,其她人都做丫鬟打扮,为首一女子年约十六七岁,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清丽脱俗。只见她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颜色,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感营造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
如此出尘入凡的仙子,陡然出现在眼前,郑纪顿时有些痴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却见小龙儿迎了上去,声音中透着几分惊喜问那少女:“小姑姑,你……你怎么也来了白云观?”
那女子杏眼一瞪,伸手就敲了龙儿一个爆粟,娇咤道:“你这皮猴子,说好了一起出来踏青,你倒好,大早上跟二哥鬼鬼祟祟的嘀咕,转眼就不见了你白踪影。所幸本姑娘有先见之明,早就让马兰花盯住了你,嘻嘻,这么好玩的事,也敢甩开我……”
这一开口,郑纪顿时大跌眼镜,刚才的形象和现在的举动反差实在太大,这哪是脱尘仙子,分明是位刁蛮公主。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无意中猜对了,这就是大明公主朱秀英。小龙儿自然是朱载康了。不知道小龙儿说了什么,朱秀英朝亭子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大大方方走过来,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直接坐在郑纪对面,上下打量着郑纪。
不知为什么,郑纪心里头呯呯乱跳,他实受不了这少女那目光的逼视,为了掩饰自己,郑纪旁过脸去招呼俞大猷喝茶。永安公主嫣然一笑,并不移开目光,反而盯着郑纪的眼睛道:“你便是扬州才子郑纪?早就听我二哥说过,郑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南北……本公……本姑娘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呃,”郑纪一愣,万不料她竟讲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愕然,将茶盏放在桌上,笑道,“不敢谬承夸奖,请讲。”
“如此,本姑娘孟浪了!”永安眨眨眼,狡黠的笑道,“先是五位古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
见郑纪微笑着点头,永安公主脱口而出:“小青!”
“太白。”郑纪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众人不及思量,郑纪已信口对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
众人正发愣间,永安公主眼珠一转,又道:“王瓜!”
郑纪不禁一怔,忙问:“这是哪位女子?”
永安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现说王瓜,对什么好?”
“这个却难。”郑纪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稷’可好?”
众人拍手喝彩。笑声刚落,永安公主忽朗声吟道:“下大雨麦子灌种。”
满座的人全被这副对子难住,都蹙着眉头苦思下联。郑纪暗吃一惊,心里道:“小龙儿的这位姑姑,好生厉害!”
立起身来,在亭外踱了两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日近午时,阳光透过亭前绿荫斑驳,静得一丝声音也没得。良久,他眉头一展,仰首朗声对道:“旱高地田禾必干。……如何?”
“好!妙得很。”
扮作管家的老太监孙彬首先叫好,众人醒悟过来,也哄然叫妙,上下联都是绝对。此联谐音夏大禹;墨子诸子;管仲:人物;汉高帝:高祖刘邦;田何:学大师;比干:纣的大臣。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对。
“先生高才!果然名不虚传。”永安公主笑道,“敢问以孟子之贤,何故为列国不容?”大家见她又发问,又都敛容屏息静听。
郑纪现在女子才华横溢,也来了兴致,笑道:“孟子处战国离乱之世,列国之君咸取利而不知义,故夫子至公之志屈不能伸。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
话音刚落,永安又笑道:“我听人家说,‘同进士’是鳏对?”
郑纪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鳏对!千古鳏对,我只听说是‘烟锁池塘柳’一句。‘同进士’可以对‘如夫人’!”
“呵呵,′烟锁池塘柳`也算不得千古鳏对,本姑娘曾对以′桃燃锦江堤`,如何?”
郑纪一呆,口中默颂“桃燃锦江堤”,琢磨了几遍,鼓掌大笑,上前深深一揖:“龙姑娘大才,果然妙对,在下佩服!”
”烟锁池塘柳”这一千古绝对的上联,多少年来,无数贤人才子试对,均无佳句。当朝首辅李东阳曾指出:遍览汉语之字,亦难得其精妙恰当,意境更甚之。不过,多少年来,还是有不少仁人试对。没料到,今天倒是在这里,从一个妙龄女子口中听到了这绝妙的下联,郑纪的确佩服得五体投地。
永安公主兀自不肯罢休,咄咄逼人又道:“先生学富五车,名不虚传!敢问您最喜爱古圣先贤的哪一句话?”
郑纪刚才被这女子的才华惊到了,实在怕再对答下去自己会出丑,他心想,如不开一个小小玩笑,只怕她仍要纠缠,于是笑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老太监孙彬控制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到了肺里,大声咳嗽着笑。小龙儿俯身捂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俞大猷手扶椅背弓着腰蹲在地上笑。永安公主涨红了脸,啐了一口,咬着牙说声“佩服”,转身飘然离去。郑纪擦了一把冷汗,说实话,他刚才被这姑娘考出了一身汗来。
龙儿见郑纪有些尴尬,忙向他笑道:“先生,不要介意。我姑姑生性好强,略通文墨,喜欢和别人文斗,倒叫先生见笑了。”
郑纪望着永安公主的背影,感慨万分,笑着摇头道:“龙家家学渊深,佩服得紧,哪里敢有见笑之意。”见旁边桌上设有文房四宝,禁不住意兴大发,上前援笔在手,饱蘸浓墨大书一联:
花满三八,瑞凝长春。
凤毛济美,麟趾呈祥。
看他一笔草书龙蛇相斗毫无拘滞,众人无不啧啧称羡。小龙儿近前来,端详了端详,笑道:“你等稍待片刻,我拿了去请姑姑看!”
说完,小心揭起宣纸,便带着俞大猷,大步流星的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