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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磊阴沉着脸,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吉米冲到马俐面前,推了她一下:“Shut up!”
马俐不屑地说:“心疼你的馨月了吧?她有什么好,你就这么爱她?”
吉米怒道:“你丫不造谣会死啊?再不闭嘴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想干嘛?”马俐反手推吉米。
吉米指着她威胁道:“别惹我!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马俐向他靠拢,说:“打呀,有本事你打我呀!”
吉米高扬起手臂,正准备扇下去,手臂却被李磊抓住了。李磊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马俐,严肃地说:“不要太过分了。”他的话虽短,却一字千钧,马俐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撇了撇嘴,走了。吉米收回手,对她的背影骂道:“我操你大爷!”
韩馨月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蹒跚着走出教室,在操场上疯狂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她的头一阵眩晕,受伤的额头下意识地痛。她躺在草地上,一只螳螂向她跳过来,她将它捏在手上,又轻轻放走它。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死它,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手无寸铁的螳螂?还有多少道理母亲没来得及告诉她?还要明白多少道理才会过好这一生?
她不怕遭人骂,不怕被人打,唯独害怕母亲失望的眼神,那眼神比捅她一刀还难受。
次日清晨,韩馨月走到教室门口,发现门上的王八换成了“韩馨月爱吉米”六个大字,黑板上也画着她和吉米两个人的画像,中间还用一把丘比特的剑串了起来。她一进门,教室里便响起热烈的口哨和喝彩声,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李磊,他正埋头看书。她又看吉米,吉米若无其事地嚼着口香糖。韩馨月默默地拿黑板擦将两幅画像擦去,真是,也不画得漂亮一点,简直丑化我的光辉形象。正准备擦门上的几个红字时,陈国兵老师从天而降。
当天,陈老师让她请家长。
韩馨月赖在他办公室求情,她说这是同学们的恶作剧,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却无动于衷。她还给他倒茶,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上,他看都不看一眼;她哭得梨花带雨,他有些心软了,却坚持要请家长。她说我母亲一天要倒几个班,没空来,他说那请你父亲来。韩馨月说:“我父亲他已经……”她骤然想起几天前撒的父亲生病的谎言,说,“我还是请我母亲来吧。”
她当然不敢请母亲来学校。第二天被陈老师罚站了一上午。当天,陈老师亲自给母亲打了电话。
放学后,韩馨月磨磨蹭蹭地回家,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跪下!”母亲拎着笤帚立在门口,不怒自威。
韩馨月双腿一颤,仍倔强地站着。母亲一笤帚抽了过来,她的双腿上骤现几道红印,火辣辣地疼。
“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净想些污七八糟的事!”母亲边说边扬起笤帚往她身上死命地抽打。
“我没有。”她咬着牙说。
“你还死不承认!”母亲冲到房间,将几张明信片扔到她面前:“上面都写什么情呀爱的,我看着都脸红!”
韩馨月拾起明信片一看,第一张是鲁西的,她写道: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礼物,愿友谊天长地久。
“还彼此最好的礼物!你把自己当礼物送给谁了?”母亲没好气地说。
“她是女同学,鲁西!你认识的!”韩馨月哭笑不得。
“那这张呢?”
韩馨月一看,见是一张自制的明信片,两颗心型连在一起,打开,两颗心里夹着一只千纸鹤,纸鹤上写着一行字:遇见你,似一场盛大的花开。
是吉米的,足够煽情。吉米从不掩饰对她的喜欢,而她也并不讨厌他。
还有几封是其他同学写的,凡是语气暧昧一点的,都被母亲挑出来了。所幸,里面并没有李磊的,她暗自窃喜,一个小秘密被她保全了。
她清楚地记得李磊的中秋贺卡上写着一行淡淡的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雷。简短的11个字,却令她悸动不已。她最喜欢的书之一《穆斯林的葬礼》中,男主角楚雁潮写给女主韩新月的也是这11个字,不同的是末尾的署名。一想到某天会称呼李磊为“雷”,她的心便泛起阵阵涟漪。
“同你相好的到底是谁?叫李什么来着,还有什么吉祥?不对,吉姆?吉利?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韩馨月强忍住笑。因为李磊,她的心突然变得柔软,她任由母亲的双唇不住地动弹,只痴痴地望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母亲又拿出一张长长的话费详单,质问道:“上周,你给一个尾号为616的电话打了40多分钟;上上周,同样是这个号码,给你打了一个小时!你们通话已经持续半年了,怪不得家里的电话费涨得这么快!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低头不语。什么关系?我真希望能有除同学关系之外的关系。
母亲开始语重心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同她讲道理,她始终低着头,神游天外。
“韩馨月!抬头,看着我!”母亲吼道。
她微微抬起头,眼前的母亲仿佛变成一头暴怒的豹子,随时会将她撕得粉碎,她真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母亲又拿出厚厚一沓信,扔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天!她和一位南方笔友的信,此刻竟赤裸裸地呈现在她们面前。她想,自己那本日记的内容是不是也被母亲背得滚瓜烂熟了?看来以后要用摩斯电码写日记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偷看我的信?”她质问道。
“我是你娘,没有我你早饿死了,没有我你上不了学、来不了北京,你长这么大,要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你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你哪一顿饭、哪一件衣服不是我捡垃圾、当保姆、做苦工赚来的?你还不好好读书,净搞这些幺蛾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我的普通笔友!”
“那还有不普通的呢?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你还敢狡辩!在班上谈恋爱不说,还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通信!韩馨月,你太让我失望了,从前那个聪明好学的馨月去哪儿了?我真不该带你到北京来,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垃圾王……”
母亲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完第五支烟后,母亲划着一根火柴,将韩馨月和笔友的信点燃,韩馨月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笔友的一封信化为灰烬,母亲又开始烧第二封,第三封……
烧完了信,母亲又开始烧贺卡。韩馨月一眼认出其中一张贺卡上清秀的字体,和她珍藏的两角钱上的字体一模一样。不,绝不能让母亲烧掉这张珍贵的贺卡!她冲上前,试图将它夺过,母亲更怒了,二人激烈争抢起来。
眼看母亲就要抢到了,韩馨月怒道:“你凭什么偷看我的贺卡、还随便拆我的信?你是我妈就可以不顾我的人格和尊严,随意侵犯我的隐私权吗?你有考虑哪怕一点点我的感受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把我当你的私有物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不开心了就给我脸色看,我一看到你皱眉就心惊肉跳你知道吗?我看你的脸色看了十几年了,我受够了!我是个人,我快成年了,我也有自己的感情!我不是任由你打骂的小猫小狗啊!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你女儿看待,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把笤帚使出浑身的劲儿向她身上夯去,韩馨月边遮挡边歇斯底里地说: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鲁西和马俐吗?她们的成绩虽然没有我好,可她们父母双全,在家也从来不挨打!只有我,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我没考到满分不敢向你汇报,竞赛没拿到名次不敢回家,学校要交钱不敢跟你开口,在学校受了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我在人前非常自卑,表面却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没有漂亮的衣服,家里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我唯一骄傲的只有学习,除了学习我一无所有。妈,你知道我活得有多累吗?妈,你懂什么是感情吗?我长这么大你抱过我一次吗?你知道我也有自尊心吗?我没有爸爸,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我很害怕有一天回到家看不到你,可我更怕回到家看到你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我生怕自己哪一点做得不好惹你生气,生怕考得不好让你失望,我担心前一秒钟你还在笑,下一秒钟突然暴跳如雷。我怕,我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所以我拼命学习,我只能在学习中找回一点可怜的自信。你从来都没有认可我,我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你哪怕半句表扬。我像一只哈巴狗,拼命表现,乞求得到你奖励的一根骨头,可你根本视而不见!我要怎么样才能求得你的笑脸呢,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呢?你可以打我、骂我,用烧我的信来侮辱我,可是请你下手轻一点好吗?我明天还要上学,我还要考北大,还要赚很多很多钱,买很大一幢……”
话音未落,韩馨月眼前骤然一黑,晕了过去。
一丝微弱的亮光射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韩馨月努力睁开眼,眼前出现一张疲惫的脸,脸上爬了几条皱纹。母亲正趴在她床前拭泪,她顿生一股厌恶感,迅速将脸别过去。
“馨月,还疼吗?”母亲欲将手放到她额前,又犹豫地悬在空中,最后叹息着落下。
韩馨月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母亲用笤帚往死里打她时,她没有哭,一句关怀却轻易打开了她眼泪的闸门。母亲愧疚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她欲挣脱,却终究还是抓住了那一丝温暖。
当天,韩馨月拖着青紫的双腿,坚持去上学,临出发前,对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早恋。”
她流着泪,向那位在部队服役的笔友写了一封绝交信。“笔友”于她,曾是一个神圣的名词。她不敢告诉母亲和同学的喜怒哀乐,在远方总会有一个耐心的听众;她用斐然的文采写就的诗意的信,总有一个最好的听众为她喝彩;学习之余,总有一份来自他乡淡淡的牵挂与期盼。那张小小的邮票,承载了她懵懂与渴求的青春。
她同笔友互通了一年多的信,那厚厚一札信件却被母亲付之一炬。母亲的那一把火,燃烧掉了她大半个青春以及她对母亲所有的信任。后来,她收到好几封笔友的来信,都无一例外地从不开启,撕碎后抛进放学路上的垃圾桶内。马俐犀利的目光时常追随着她,她小心谨慎地不让马俐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从此,无论悲伤或是喜悦,再也无人倾听。
从此,韩馨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幽怨,但在人前,她仍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或许,微笑是她最好的保护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