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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都直面自己的罪孽,然后顶着罪前进吧。
杀人的觉悟,在她决心为神官复仇的那一刻起就下了。
虽然她还是不希望朋友们因为她的自私受到任何伤害。
环抱着怀里的少女,清晰地感到她纷繁复杂的思绪和由此而生的情感,史列兰垂下眼,黑琉璃似的眸子划过沉重的黯痕,默默甩了甩缰绳,什么也没透露。
比那个梦更早的未来,和他们当中某些人的死。
满愿师和暗黑神的到来得到守城士兵的热烈欢呼。慰问了两声,杨阳谢绝马车,特地从商业区绕回城主府。这里的市容还算好,酒馆喧闹归喧闹,却没有打斗声,小巷里也没有弃尸,排水道很干净。工坊日夜不停地作业,制作精良的皮革、坚固耐用的铠甲、各种犀利的刀剑、车轮和马蹄铁;相关的副业也蓬勃发展,配套的腰带、手套、斗篷、亚麻衬衫和武器的皮鞘一件件赶制出来;商人们贩卖从民间收购来的面粉、谷物、干肉、布匹、毯子、罐装的果酱和蜂蜜;集市里还可以看见战争的另一个缩影——难民。一部分是莉莉安娜带来的,还有很多来自遭到战火燎烧的南部林地。
杨阳瞥见一个衣裳单薄的少女缩在街角,手里挎着篮子,里面传出面包的香气,显然是要卖的,但她红着脸的模样实在不像会做生意的老手,当下怜意大起,问身后的人:“史列兰,吃点东西好吗?”
暗黑神理解地点点头。于是黑发少女走上前,掏出一枚银币,挂着亲切的笑容柔声道:“全部买下,够吗?”
“太…太多了。”对从天而降的大客户,少女又惊喜又惶恐。
“没关系,找不出就给妈妈收起来做嫁妆吧。”杨阳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好,温柔的举动令少女满面飞红,不确定地偷瞄她,猜测她是男是女。留着长发,柔和的轮廓像女的,可是那独特的中性气质,利落的弓箭手装束又像个俊俏的少年。
“那个,谢谢你,先生。”最后,她决定照着期待试探。
“不客气。”被误会惯了的某人随口笑应,还关照了一声,“路上小心哦,钱收好。”浑然不觉自己又射落一颗芳心。
“不好吃。”咬了一口硬而无味的黑麦面包,史列兰诚实地评价。杨阳也没生气,摸摸他的头:“乖,战争就是这样。”不过还是心疼,买了几样精致的小吃给他,自己啃粗粮。
可惜肖恩和扎姆卡特不在。吃了一个也吃不下了,杨阳盖上布,记挂起留在图利亚的友人,希望那只贪龙没把粮仓吃空了。
代主君留守后方的雷瑟克气色很不好,可见近来一系列战事和治安问题忙坏了他,莉莉安娜的病情只怕也是主要原因。杨阳暗叹自己有先见之明,跑了趟厨房再来,将盛了鸡汤的陶罐放在桌上。
“杨阳小姐,不用……”雷瑟克手忙脚乱地推辞。
“吃吧。莉莉安娜的份我另外准备了。”杨阳语出肺腑,关怀地打量他,“看你的脸色,这几天一定睡不好吃不香。要保重身体啊,要是你垮了,诺因不是把吉西安气跑,就是隔天就被罗兰城主踩扁了。”
“好的,谢谢。”雷瑟克这才笑着接受,打开盖子,诱人而温馨的香味飘散一室,“维烈宰相也来了,一来就叫我注意营养,塞了一大堆补药。你跟他真像。”
“维烈也来了?”杨阳喜出望外。雷瑟克点点头,喝了口鲜浓的汤,神情缓和下来,眼里却沉淀着阴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除了贝姆特城主,全西城我就只信任他了。”
想起自己一路的经历和见闻,杨阳默然,心情无比沉重。
“你不方便,我会跟他提的。”舀了一小碗给史列兰,她咬牙道,“别看他一副好欺负的窝囊样,他也是曾有丰功伟绩的[黑之导师]!真是的,该狠的时候不狠,我非叫他拿点魄力出来不可!”雷瑟克忍俊不禁:“呵呵,是吗?”尽管不认为有什么作用,他还是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由衷赞扬主君的好眼光。
“莉莉安娜怎么样?”等他喝掉一碗,杨阳才适时问起。免得万一病况不妙,害他没了胃口。
“好多了,她是悲伤过度又使用了太多神力,身体一下子吃不消。医师说,好好调养,很快就会康复了。”一说到心上人,军务长的语**不自禁地温柔起来,蓝眸也浮现出深情的光辉,“对了,维烈宰相刚刚去看她,你们现在去应该碰得到。”
“好,我们走了,要把汤喝完哦。”
“是是。”
拎着特别熬煮的鸡粥和补汤,杨阳按照侍女的指点,和史列兰一起走向病人临时居住的客房。
敲门没人应,杨阳奇怪地打开门进去,只见通向卧室的房门虚掩着,走过去一看,全身僵硬。
维烈竟然在吻莉莉安娜!!!
天哪天哪天哪……
双腿虚软得站不稳,杨阳晃了晃,倚着史列兰喘气,听到他发出细微的惊噫,反射性地捂住,一瞬间闪过脑海的念头是:决不能让这件事闹大!
雷瑟克爱慕莉莉安娜,要是被他知道,不劈了维烈才怪!
……等等,维烈是真的在吻莉莉安娜吗?他不会这么做啊。疑惑盖过了震惊,杨阳转过头,这回看得清楚,两人只是头碰头,大概在量体温,顿时松了口长气,不假思索地唤道:“维烈。”
“呃!”魔界宰相吐出如梦初醒的单音,看看身下闭着眼仿佛睡着的人,再瞧瞧双手叉腰一脸兴师问罪的女儿,苍白的俊脸涨得通红,“啊……我……”
“你什么?你干嘛?嗯?”他不会是披着老实人外皮的**吧,哼!
维烈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忆:“我想帮她盖被子,滑了一跤。”
“嗯哼。”杨阳这才真正宽心,她就想,即使用额头量体温这么亲密的事维烈也是不会做的,果然是她那个笨手笨脚的老爸,“快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待在闺女的房间里像什么样子!”
“哦。”维烈乖乖走出来。放下汤和粥,叮嘱侍女等病人醒后喂给她喝,杨阳押着父亲离去。
踏出门的刹那,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那个时候,好象是莉莉安娜环着维烈的颈项。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以她对这个朋友的了解,她也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而且和雷瑟克两情相悦。就算席恩附体,他也更加不会搂着维烈的脖子强吻,轰他一个禁咒魔法还差不多。
一定是我看错了。将小小的插曲抛诸脑后,杨阳在日后尝到了疏忽的惨痛下场。
※※※
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鹅黄台布的圆餐桌上,浓郁的花香和壁炉里木柴的清香微妙交融,在空气里柔和地浮动,窗外是修剪得十分美丽的绿树和花坛。杨阳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香草茶,倒进三只白瓷杯。
“维烈,你的精灵之眼?”
“呃,找不到了。”某个迷糊的家伙还不知道是被主君的老公抢走了。杨阳横了他一眼:“你怎么老是这样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唉,听听这是女儿对父亲说的话吗?她都为他丢脸啊!
维烈在午后的阳光里微笑,清俊的眉宇融化似的温暖祥和。
“年纪大了嘛。”
“你哦。”拿他没办法,杨阳用小银叉叉了一颗桂花蜜枣放进口中,别嚼边道,“你一个人来的?没人陪同?贝姆特城主放心?”听她说得损,维烈总算有点尴尬:“嗯,我跟老板请了假,我担心……你们。”不好说是探望寄住在审判里的主君,他只好全部囊括了。
“说到这件事,我正要跟你讲。”杨阳气势十足地拍打桌子,还拉过乖宝宝造势,“你知道史列兰被你们那儿的人**了几次?六十次!”一口气翻了十倍,她撒谎不打草稿地道:“这帮家伙无恶不作,你再不管管他们,我跟你翻脸!”
“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有什么用,要他们对不起!维烈,不是我为难你,中西两城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了,你非拿出对策来不可!首先就是加强你自己的威信!我写信问过轩风,那里大部分人都不尊重你,是看在肖恩和贝姆特城主的面子上才礼让你,他们压根看不到你的重要,顶多感谢你分粮食给他们,一群只知道吃的文盲!也是你谦虚,把功绩都让给下面——你这样不行,维烈。不说别的,等到打仗了,他们按照以前的老习惯,不等补给车队,沿途烧杀掳掠上前线,不用罗兰城主打,我们先反了!就算从南城过去,南城也会跟他们拼命!你要让他们知道,别人的饭不可以抢,而你是他们唯一的饭碗!”
听完女儿慷慨激昂的鼓劲,维烈有了些危机意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想对人类的历史进程造成太大影响。”
“拜托~~~你已经插手了,还说什么不影响?如果你想撇得一干二净,当初就不该答应贝姆特城主!既然你坐上这个位子,就要干好、尽全力干、干到底!”
“……我明白了。”犹豫良久,慢性子的西城宰相终于下定决心,“我会制定严格的法律,再杀鸡儆猴一批,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服从。”杨阳满意颔首,拍拍他的肩膀:“说定了哦,不许到时候又泄了气,我真的会跟你翻脸。”维烈宠溺地凝视她:“好。”
“哼,想想就气,那帮**、土匪。干脆效法纳粹,来个集体大活埋算了。”杨阳余怒未休地嘟囔。
维烈瞠目不知,他不是杨唯。史列兰更不知道纳粹是什么东西。
“咳,某个小胡子搞出来的啦。”自觉失言的杨阳干咳,笼统地敷衍过去,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我倒是很意外你没去找爷爷。”
她发现她错了,这个话题一点也不轻松,维烈的表情立刻郁卒得好似基连已经不幸丧生。
“我想去找~~~老板不让~~~”某孝子哀号,只差没捶桌抹泪,“就连这次请假,他也规定我必须傍晚以前回去!我好想见父亲!”杨阳冷眼斜睨他,毫不同情。他若有点魄力,大可无视贝姆特,自管自去法国找他苦苦思念,魂牵梦萦的父亲。
“你们在说谁?”史列兰好奇地问。对他杨阳就和颜悦色了:“我的爷爷,维烈的爸爸。他在地球,他们父子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所以维烈很想他。”
“哦。”
魔界宰相冷静下来,啜了两口茶,感叹道:“不过,真没想到地球是艾斯罗威亚的遗址。”
“艾斯罗威亚?那是我毁的。”
父女俩同时僵住,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听觉,好一会儿,话语才传到脑部,化为可以理解的讯息。
“不要——”
杨阳的惨叫和茶杯的碎裂声、桌椅的翻倒声重叠,她死死抱住父亲,试图把他拉开,吓得发抖。她从来没见过维烈这么狰狞的神情,像是要把史列兰活活撕碎。
两个能量场在屋里爆开,杨阳无意识地启动了异能,和控制环的约束力冲突,又被父亲张开的超重力区击得粉碎,整个人向后弹飞,重重撞在墙上,滑落下来:“好痛……”
“杨阳!”史列兰勉强撑起上半身,被一脚踩住胸口。
微弱的痛呼声唤回维烈的神智,他竭力克制满腔的狂怒和杀意,踩着那个毁灭故乡的凶手,向女儿挥了挥手,抱住她被转移过来的身体:“没事吧?”
杨阳还没回答,门板碎成几片掉在地上,闻声赶来的人们瞪着一室狼籍和这个阵仗发呆:“这是怎么回事?”
“出去。”维烈沉声道,手指外面,“抱歉,请让我们自己解决。”
震慑于他平静语气中的危险气息,众人默默地散开了。下一秒,碎片重新堵上破洞。接着是无形的空间壁和隔音墙。
用异能束缚住脚下的人,维烈的神色阴晴不定。杨阳感到背后的闷痛渐渐消失,忙不迭地道:“等等,维烈,听他解释!不是史列兰毁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是贺加斯叫他毁的!”
“贺加斯?”维烈一怔,黑眸里的杀气被错愕和回忆取代,“对了,他囚禁了姑姑,去过艾斯罗威亚……”猛地加重脚劲,他不耐烦地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呜呜呜~~~好可怕~~~杨阳胆战心惊,扪心自问:为什么她身边都是这种,平常温吞憨傻天真,某些时候却会爆发出恐怖本性的问题儿童?
保姆难为啊!
咽了口口水,她好声好气地商量:“先让他起来……”维烈厉声打断:“就这样说!”
“那个世界本来就要毁了。”对他的态度不满,史列兰冷冷地道,“他们开发出毁灭性的武器,也使用了。贺加斯一直等到最后一秒,才叫我出手。因为不这么做,那里会变成一个黑洞区,连累周围的世界。”
维烈怔怔收回脚,踉跄了几步,被同样脸色死白的杨阳扶住。
“原来是这样……难怪父亲说好象没听到最后一秒,坚持要回去确认。”
“真的吗?”
迟疑片刻,维烈苦笑着摇首:“不确定,那是父亲唯一不确定的事,当时优叔叔在哭,他也心神不宁。”杨阳目露体谅:换作任何人处在那样的情况,都无法百分之百冷静吧。
“抱歉。”解开束缚,维烈用无力的口吻道,“其实我没资格怪你,如果不是故乡没了,父亲就不会创造摩耶,而没有摩耶,也就没有我了。”杨阳听不入耳:“什么鬼话!你和摩耶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又不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人看待了。
“不,是的。”维烈坚持。若非需要一个支柱,以基连那洁癖的性子,到宇宙末日也不会生小孩。
“得了得了,不过你也不要怪史列兰。就像他说的,是那些人自作自受。”杨阳扶起暗黑神,叹道,“而且,若不是他出手,就没有地球了,爷爷他们回去也只会看到一个黑洞。”维烈冷笑,俊颜上的恨意如刀光冰利:“不是这么简单的,杨阳!我们宁可自己毁灭自己,也不要神来裁决!”
“这是你们人类的说法。”史列兰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我们对你们的论调没有兴趣,你们总是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为什么神不可以裁决你们?你们不也随意破坏自然,决定其他种族和动植物的生死吗?我的根源法则是毁灭,我只为终结而终结。艾斯罗威亚影响了其他世界的进程,这是不允许的,所以它必须毁灭,就这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杨阳和维烈只觉得一种非人的恐惧在胸口发酵,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不再有丝毫孩子模样的毁灭神。
“不过,这些道理都是后来兰修斯教我明白的。当时的我,也只是贺加斯手里一把破坏之剑罢了,你恨我是应当的。”当视线转到黑发少女身上,清冷的黑瞳又软化下来,流泻出纯粹而明亮的光,宛如从黑暗之海升起的一轮新月,“我也不想再杀人了,那些人中说不定有杨阳和诺因那样的人,虽然万物都有终结的时刻,但兰修斯也说了,活得潇洒尽兴,死亡才能没有遗憾。我很确定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空洞,我还想和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所以我会一直一直压抑自己的本性,不再破坏,不再毁灭。”
杨阳无言地握住他的手,感受那温润清凉的触感,朝父亲投以恳求的目光。
“不要这么看我。”维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叹了口长气,“我说了我没资格怪他,但这件事决不能被伍菲他们知道。”杨阳脸上变色:“其他魔族会生气?”
维烈苦涩地牵了牵嘴角:“生气?杨阳,三亿年是个什么概念?到后来连麻木的我们也要把百年当一年算。我庆幸我熬过了,但是——”他打了个寒噤,情不自禁地抱住自己,“我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定了定神,他才勉强不颤抖地说下去:“没有根的感觉不好受。我们是一群漂流者,苟延残喘,看不到希望。虽然大家嘴上说不在乎,快活地过每一天,但是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抱着微弱的希望,期待父亲和优叔叔他们回来,解放我们,让我们可以看看摩耶以外的世界。”
“……”
“摩耶是个封闭的世界,不管我再怎么重建,弄些虚拟游戏出来,也不能改变它的体积,我的想象力也有限。我们想在宽阔的大地上自由跑跳,沐浴真正的蓝天白云,呼吸不是制造的新鲜空气!”维烈说着又激动起来,眼中射出暴怒的血色,“大家不会管你的原因,伟大的神明!他们只会发狂!当初我们找到这个世界时,每个人都高兴得要疯了,可是看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吧!他们疯狂地嫉妒这里的人,他们爱这个世界,但是恨这里的人!我…我也……”
“维烈……”杨阳听得热泪盈眶,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维烈一手掩面,喘了好半晌,激烈起伏的双肩才稍稍恢复正常频率,挤出破碎的声音:“抱歉,这是无理取闹。”
“不,我明白。”顿了顿,杨阳底气不足地补充,“我想我能明白一点。”维烈虚脱地笑了,垂下手,转向史列兰,郑重地道:“对不起。”
暗黑神用力摇头。
杨阳走过去抱住父亲,默默抚慰支持,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惊惶地问:“维烈,爷爷不会生气吧?”
太可怕了!如果基连生气,史列兰就不用压抑他的本性了,来个对轰,比谁灭得快。
“这个……”维烈想了想,道,“应该不会,父亲比我明理。事实上,他也有一瞬间想按下开关。”
“爷爷也!?”杨阳张口结舌。维烈露出悠远苍凉的笑容:“人谁没有失控的时候呢?虽然父亲还是控制住自己,但连他都这样,何况别人——终究是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
“但还是有人活下来了。”杨阳抱紧他,低声道,“我不能想象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能没资格讲大道理,但是我真的觉得活着很好。至少,如果你没有熬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就不会来到艾斯嘉,碰到肖恩他们,也不会得到爷爷的消息——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是啊。”维烈终于释然一笑,伸后回抱她。
※※※
中西两城积极备战,东城也没闲着。
太多的善后工作需要尽快完成:防御工事的修改整顿,俘虏的安置管理,虏获财宝和战利品的使用分配,伤兵的治疗和死者的安葬抚恤等等。如今东城已经吞并了南北两城和半个卡萨兰,占据了两条贯穿大陆的要道,人员流通和物资运输便捷了许多。在掌权者早有规划的运作下,逐渐形成稳固的统一集权。
罗兰忙得不可开交,也刻意把时间表安排得紧紧的。但是他所有无意或有意的努力,都在遗体送达的一刻粉碎。
伊芙双手交叉躺在水晶棺里,面目栩栩如生,据说撕裂了他半个身体的恐怖伤痕被治疗魔法愈合,却不能挽回他的生命。
他身穿简朴的白衣,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有双手双脚的黄金腕轮,耀眼的金发也放下,衬着娟秀苍白的脸蛋,一点也不像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金色死神。在包围着他,有防腐作用的花草的拱卫中,更像一个娇弱的少女。
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罗兰抚摸棺面,感觉水晶像冰一样,从手心一直冷到心底。
看吧,这就是你野心的代价,脑海深处,有一个冷冷的声音嘲笑。
他合上眼,却逃避不了残酷的现实。记忆里,一双幽蓝的大眼清晰浮现,稚气地问:[当了大官就可以吃饱吗?]
重逢时,他扑进他怀里,拼命喊他的名字,像漫长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
也许没碰到会比较好……罗兰不禁这么想,随即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软弱念头,犹记得第一次下战场,他偷偷吐完,看到伊芙也脸色苍白地磨着短刀,机械性的动作显出他的心情也不若外表那么平静。
[杀人啊……]
被问到感想,那双浸染了血依然纯净的眼眸沉入回忆,[战场感觉和沉寂冰原很像,也是危机四伏,严酷简单,虽然那边没有这里吵。但是杀人的感觉是不同的,野兽……没有那么丰富的表情。]
定了定神,他笑了,笑靥如冰原上盛开的雪莲。
[不过,没关系的,罗兰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官,让大家都吃饱,不是吗?]
[我会帮你,一起努力吧。]
人总要失去以后,才会明白那样东西的重要。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用深厚的了解包容他,用染血的刀为他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用含着过去的语调唤他:[罗兰……]东城城主感到一阵晕眩,胃部激烈翻搅,他捂住嘴,站立不稳。左右一片惊呼,纷纷抢上。
“大人,没事吧?”
“罗兰,振作点!”
“徒弟,别吓我!”
胃还在痉挛,强烈的头晕和反胃冲击着他,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关怀的话语,只是反复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很好。”
※※※
晴雪郡·驻防官府——
发色灰白,淡雅温丽的中年妇女端着简单的茶点走进房门,一眼就看到丈夫手边摊开的信纸,嘴角浮起了然的笑意:“谁寄来的?”
“罗兰…大人。”不小心叫了名字,一身军服的高大男子连忙改口。
“你这个学生可真孝顺,不但逢年过节送礼物,没事也会慰问两声……怎么?”看出丈夫神色不对,妇人感到不好的征兆。威司特收起信,沉重地叹息:“伊芙去世了。”
“可怜的孩子!”托盘重重放在桌上,妇人掩嘴低呼,含着泪为死者祈祷冥福,稍稍镇定下来后,她猜出了那封信的内容,以温和深邃的目光注视丈夫,“罗兰是要你——”
“大人需要我。”威司特柔声道,有一种希望妻子谅解的味道。
“那就别磨蹭了,我马上帮你收拾行李。吃好晚饭…明天早上走,可以吗?”
“好的,朱迪丝。”
“太好了,你欠威尔的玩具可以做完了,不然他会吵着不让你走。”
“那个玩具我可能做不完了,不过我会带礼物回来。”
威司特温柔地顺应妻子的要求。朱迪丝哽咽着,上前拥抱他:“平安回来。”
※※※
恩师的回信让罗兰的心塌实了点,虽然打扰告老还乡的人很不厚道,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军中人才济济,能独当一面的二线指挥官大有人在,却没人能压服其他同僚。马尔亚姆和席斯法尔有自己的部队要管,伊芙过去的地位又比他们高,随便提拔一个不如他们的高级将领,会令他们有所不满。而威司特就没这顾虑,他是他们的恩人,曾经指导他们战术的老师,大部分官兵也认识这位有赫赫战功的老将。
有威司特坐镇,南城方面就基本不需要担心了。在亡灵骑士的掩护下,军队已经成功撤退到布好的防线后,与南城的友军会合。哪怕西境大军压境,也讨不了好。
北城方面就要费点心力了。博尔盖德那老狐狸察觉了他的用心,开始暗中动作。尽管不怕他翻身,还是要留个心眼。西面的城防力量也要加强,敌人还没注意到一个盲点——索美维禁区解开了,只要一把火将食肉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能长驱直入。最重要的,希望角,绝对不能再让血玫瑰佣兵团登陆加入敌军这种事再发生。何况如今有了个席恩潜伏在夏尔玛大陆虎视耽耽,难保不偷塞好处给德修普,让局势拉平。莉莉安娜的所谓“神迹”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说到席恩,罗兰最头痛的就是这位实力强大又头脑敏捷的魔域之王。和拉克西丝意义不同,这也是个超级棘手的敌人,论心计手段还更胜一筹。至少罗兰没输给拉克西丝,却被席恩骗得团团转。尽管主因是他不懂魔法,但栽了就是栽了,没得叫冤的。
可惜西琉斯王国信奉的是狼神沃克(罗兰特地问过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没这个神),不然就可以来个神启,动用国民的力量把他绑上火刑架了。周边也没有信仰真神又有军事力的国家。至于发动一场讨魔战争,抱歉他没那帮衰神那么有信心,送他们去的结果肯定是被席恩一网打尽。手头的战力已经很有限了,决不能一次消耗掉。所以最近他委托帕西斯特训,对封魔结界施加新功能,再通知魔法公会和诸位神子神女留心。
战后工作很顺利。经过彻查后,里那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民心也很稳定。损坏的城墙正修补中,血迹和尸体都已清理干净。唯一的挫折是魔研院,当时暗影十三众遵照他的命令,窃夺了许多重要文件,但还是有一部分被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带走,断后的那个死了。据认识的人招供,她们是拉克西丝的心腹,在专业领域相当擅长的[器师]。
已故摄政王的丧礼在丰之月15日举行,按照礼节入土王家陵园。由叛臣主持,参加仪式的又无一不是叛徒,说来很讽刺。但是对这位一生最佩服的对手,罗兰还是抱着非常庄重的心情的。也有不少百姓围在外面,默默含悲,可见拉克西丝生前还满有人缘。
至于伊芙,罗兰本想把他送回家乡,考虑到路途颠簸,不得不打消这个主意,另外修建了一个墓园,将他与攻城战中牺牲的将士埋在一起,相信伊芙也会高兴这个安排。
对于主君的情绪,臣子们都十分担忧,可是丧礼上,依旧没见他掉一滴泪。
他也没再提报仇的事,如果要报仇,罗兰首先要砍的是自己。
何况战场上,生死由命。
但他还是问了那个矮人是谁,记在心里。
罗兰没有把行政中枢搬去上界,即使那里的王宫金碧辉煌得多。事实上,拿下上界不费吹灰之力,除了维持法阵的运行,五座浮游大陆也没什么用处。同样做了番大扫除,接手内政,安抚好民众,再派兵驻守浮舟站、结点所在的建筑和公会分部,就完事了。而各地的总督领主也借拉克西丝的丧礼召集,由他亲眼评估,私下洽谈过。一般百姓更没问题,凭着帕西斯先前的威慑,他的民心基础和神子身份,就能得到他们的服从。
这天,大神官用“无事可奏”为名,硬是将还想泡在办公室里的主君撵出去,叫他晒晒太阳、散散心。当然,没忘了派兵保护,还捎上一位红粉佳人。
明白心腹的好意,罗兰顺水推舟,到处走走看看,确认里那恢复得如何。城墙已经修得差不多了,除了外围和靠北墙一带,几乎没有居民死伤。整修后,更是看不到一丝战争硝烟的痕迹。这座建立在平原上的都市,如同镶嵌在苍绿色翡翠上的白色明珠。平整的鹅卵石大道蛛网般规律地分布,路边遍植枫树,鲜红耀眼,弧顶的石房沉淀着历史的厚重。
由于商业的活跃,市集很热闹,隐隐有了过去的繁华气象。瞧见路过的金发统治者,大多数百姓都神情惶恐,但并没有什么敌意。有人试着行礼表示友好,罗兰也回以微笑——给民众一个好印象是必要的。
“他们就这样接受了你。”走出市集,茶发少女禁不住感慨。
“啊,冰宿,这不奇怪,人都想活下去的。”
看着远方,罗兰的眼中起了微微的波澜。那是一座极为庞大的深绿色树冠,午后的阳光宛如璀璨的黄金溶液,在枝叶间流动,沾染了天空柔软的蓝和叶子透明的绿,无拘无束地四下曼延,洒落点点金辉。
“好大的树!”冰宿也看到了,由衷惊叹,随即眯起眼细看,“里面好象有什么东西?”
“是许愿牌。”罗兰当起临时向导,兴致勃勃地道,“那是中城有名的祈愿树,怎么样?要不要去许个愿?”缺乏少女幻想的东城满愿师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不要这么扫兴嘛,这可是不错的商机。伊维尔伦也有很多许愿池,给我赚了不少。传说是投进去的钱消失愿望就会实现,我就代为笑纳了,这样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多好啊。”
冰宿鄙视地瞪着这个家伙。
“走吧。”她无力地道。
随着距离的接近,罗兰的唇边泛开回忆的涟漪:“我和伊芙来过这里。”冰宿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接口:“是小时候?”
“嗯,真的很小,我们都够不到树枝,只好把愿望埋在树下——对了!”罗兰大步奔向祈愿树。众人愣了愣,慌忙跟上去,见他弯腰找了一会儿,动手挖掘,一名侍卫急急阻拦:“大人,让我们来吧。”
“不,我来就行。”年轻的城主跪在地上,专注掘土,他的眼神如此热切,像要追回某个往昔的梦境。冰宿默默拦住还想劝说的众人,让他们守在外圈。
“找到了,这是我的。”一只脏兮兮的小木匣子递到她面前,衬着那只沾满泥巴的大手,和灿烂的笑靥,分外孩子气。冰宿心中酸涩,勉强一笑:“我可以看吗?”
“当然。”罗兰又挖出另一只木盒,反常地迟疑了。这时,冰宿已经解开红绳,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张陈旧的小纸,上面用秀丽的笔迹写着:我要当大官,让大家都过好日子。
“……果然是你的愿望,俗得要命。”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俗。”罗兰轻哼,犹豫片刻,缓缓解开另一只木盒的束缚,“据说,给别人看到自己的愿望,就不灵了。”
“那——”
“没关系,我的已经实现了,伊芙……死了不是吗?”
透明而哀伤的笑容绽放开来,在纸条展开的瞬间凝固。
我的愿望是,罗兰的愿望能实现。
“罗兰……”冰宿感到窒息的痛,清楚地看见某种压抑的情感迸裂,化为晶莹的泪水,从那双冰蓝的眸子泉涌而出。
“肩膀…借我靠一下。”不等对方答应,罗兰抱住心爱的少女,在她的肩头宣泄。
纸片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宛如一只白蝶,幽幽落地。
※※※
比起还有佳人安慰的罗兰,诺因就惨多了。他的恋情别说开花结果,女方至今还没察觉他的心意,持续着纯纯的友谊关系。不过近来他也没闲情追求,忙着建立防御带,制定新的战略计划。
以图利亚为首,五座农业都市形成内线作战的优势,扼住了敌军的前进路线。也可以在东北方的亡灵入侵时,迅速调兵支援。
但是这样远远不够,最好的情况也是陷入长期战,至少要铲掉帕西斯的亡灵大军,才有一拼的希望。诺因不在乎玉石俱焚,他只求胜利。
四胞胎用小妹凯莉的牺牲为代价抢救出来的文件就是相关的初步研究,月则让这份成果完善、正式化为现实。尽管法力受到单一元素体的约束,他深厚的学识对中城上下却是无比宝贵的资源。比如这些资料,和古国肯尼亚斯的巨人兵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为敌国的王子,月当然对它们的构造有一定的了解,于是结合了现代工艺技术和古代魔法智慧的魔像就新鲜出炉了。傀儡还是要用傀儡对付,缺乏能够大规模超度的圣职者也只有用这个办法。
至于他的**……虽然这位龙王陛下贪婪得令人发指,胃口大得让人尖叫,但还是有用处的。他食指一弹,就能燃起冶铁所需的高温大火,相当于数十位火系魔法师协力,果然纵火没人比得上血魔。他本身的强大战力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臂助。而且,在杨阳和月的游说下,他拿出了不少军需资金。有目击者称血龙王当时的表情肉痛得像被剥掉全身的鳞片,之后也辗转失眠了整整三个晚上。
火鸟军团长希莉丝,护国军军团长韦罗尼卡,精兵团团长沙里西恩等将官都在训练部队,指导新征收的民兵。而全西境最忙的就要属担任后勤部长的吉西安了,他的兼差也是最多的,忙得连哀叹他的商会财源断绝,约会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但是也因此,每个士兵都能吃饱饭,睡好觉。正如罗兰评价的:“少了凯曼,德修普就会和脚打结的章鱼没两样”,颇有想除掉这位能干官僚的意味。
血玫瑰佣兵团等雇佣兵团也相继进入驻地。妃梨组织的医疗队初具规模,紧急传授志愿者急救知识。整个防线就像一只由无数齿轮组成的巨大机器,各部分协调运转。
丰之月21日·图利亚城·军营厨房——
“原来剥了皮的土豆会变成立方体,我真是天才。”
“是蠢材才做得出这种事!”
身穿士官制服的昭霆手持刨刀摆出挑衅姿势,高高扬起下巴:“怎样,你嫉妒我的绝艺?”同样是小队长的耶拉姆不屑搭理她,转眼削出一只完美的马铃薯。
“坑坑洼洼的,真难看。”
“……”
不被她气死也气死,耶拉姆顺了顺呼吸,才用平常的冷漠语调道:“你为什么不去做魔力检测?你应该有四段了,能进魔法师大队。”这样,生还率会提高。
“哎呀,我懒得去做啦。”棕发少女继续欣赏自己的“艺术成果”。褐发少年凝视她,心里有个长久以来的怀疑逐渐成型。
“昭霆。”他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顾虑杨阳?”
“啊?”昭霆瞪大眼。
“我不是说杨阳嫉妒你,但你的资质确实比她好很多。当初你把学魔法的机会让给她,现在又不肯去做检测——这些,都不是偶然吧?”
“……我不知道。”良久的沉默后,昭霆垂下手,盯着地面的双眼浮动着对自己的审思和恍悟,“我没仔细想过,不过,我确实不想阳讨厌我。”
“从小就这样?”
“唔。”含糊应了一声,昭霆的嗓门大起来,“哎呀,烦死了,你管我们怎么样!我就是谦让不行吗?不,我就是懒不行吗?反正不及格也无所谓……”
一只僵硬的手放在门板上,慢慢收回,黑发少女脸色苍白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厨房。
“杨阳。”跟在她身后的神祗满脸担忧之情。
“没事。”杨阳勉强牵了牵嘴角,眼神晦暗,“我这个表妹,真是和肖恩一样体贴聪明呢。”
席恩的纠结心态,这一刻她似乎能理解了。
把原本要给两人的土产寄放在莎莉耶那儿,由她转交,杨阳走向最大的军用设施。会议刚好开完,军官们鱼贯走出会议室。和希莉丝点头打了个招呼,她看向室内,只见中城城主沉着脸注视地图,显然还沉浸在思索中。精兵团第二大队长爱伦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左手边,柔声劝道:“殿下,喝点水吧。”
“爱伦,你觉得防御侧面是不是再加强一些比较好?”诺因压根没看茶杯,只高兴有了个探讨对象。
“我认为目前的部署已经很到位了,倒是这里,山岭一带……”
完全听不懂。杨阳挫败地看着两人越谈越投机,只觉除了被排除在外的沮丧,还有一种奇异的酸楚在心底泛开。
忽然感觉手里的小册子也寒酸起来——这种东西有什么用?诺因手下有的是联络官员,脚程也比她快,要她一个外行人视察?
她根本是多余的!
当意识到时,杨阳已经掉转头,在走廊上飞奔,只想逃得越远越好。没跑多远,她撞上一具硬朗的身板,向后弹开,被史列兰接个正着。一抬眼,对上一双溢满惊诧的红眸。
“扎、扎姆卡特。”
“你怎么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血龙王立刻大动肝火,要为女儿出气的老爸模样,“是不是哪个混蛋欺负你?我去揍他!”杨阳窘迫地低下头:“没有啦。”
“那是你切辣椒,熏红眼?”月轻嘲,一贯的优雅毒辣。这时,诺因已听到扎姆卡特的大嗓门,扬声道:“月来了吗?快进来。”
“你竟敢无视我!”扎姆卡特冲进去。
“他在不就等于你在。”诺因嗤鼻,瞥见被月拖进门的杨阳,紫眸惊喜地粲亮,“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嗯…唔。”看到他开心的笑颜,不知为何,杨阳内心的阴云消散大半,支吾道,“就刚刚,我不想打扰你们。”
爱伦神色复杂地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各位慢聊。”月了然地目送她离去。诺因卷起地图,奇道:“有什么好介意的,你在旁边听也好啊。”杨阳很不是滋味:“我又听不懂。”
原来如此。诺因敏锐地听出言下之意,一针见血地道:“你认为你没用?”
被他这么直接地指出,杨阳尴尬得手足无措。扎姆卡特大叫:“啥——你没用?要不是你在这儿,我早就卷包袱和月一起远走高飞了!”想想就心痛,他的金币啊~~~他的收藏啊~~~
“没错。”毒舌祭司温温地附和。若非看在友人的面子上,以他王子之尊,才不会听一个小P孩号令。
“嗯哼。”诺因不爽地同意,反唇相讥,“肖恩那饭桶没你安抚也迟早闹罢工,还有维烈,精灵们——这些杂七杂八不三不四的家伙都要你照看。”
扎姆卡特和月投来两道杀人死光,大有“你活腻了吗”的意思。
杨阳笑了,舒展开怀的笑靥令诺因也不禁抱以微笑,随即和史列兰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道:“路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蓦然觉得之前的计较很可笑,无论如何,那是昭霆真诚的友谊,杨阳绽开拨云见日的笑容,“倒是有不少宵小骚扰史列兰,都被我收拾了,我也叫维烈督促他们。”
“看看,还说你没用。”
“嘿嘿。”杨阳很不好意思。月不识情趣地插口:“你们俩别卿卿我我了——诺因,这份文件你看一下。”
听到卿卿我我四个字,杨阳面上发热,下意识地没有多想,走过去细听。目前她对军务虽一窍不通,但多听多想,总会慢慢熟悉的。扎姆卡特百般无聊地逗弄史列兰,一龙一神又差点打起来。
“诺因,你没事吧?”正事结束后,杨阳忍不住问出多日来的担忧。黑发王储没有正面回答,示意贴身侍从倒酒:“15号,老妖婆的丧礼,你错过了,敬她一杯吧。”
朝露蒂丝颔首为谢,杨阳心情沉重地端起酒杯。等她喝完,诺因关心地问起妹妹:“莉莉安娜病好了没?”
“快了。啊,诺因,有件事……”杨阳说出自己的推测。听罢,在座的人都神情凝重。
“竟然把坏主意打到莉莉安娜身上,该死的老怪物!”诺因怒极。杨阳说公道话:“从客观角度,他救了莉莉安娜……”
“要他救!”
杨阳理智地不和蛮横的火暴狮子争辩。月冷静地道:“不论他的初衷,他若有心帮我们,倒是可以利用。”
“月!”扎姆卡特也不赞同,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和那种人合作,简直像在独木桥上跳舞啊!”
“这个比喻不错。”月徐徐喝了口茶:难得这条不学无术的龙这么有文采。
“我不是开玩笑!”
“如果他真是恶魔,还会开个公平的价格。”诺因冷笑,“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说难听点,他是个怨灵!只以折磨他老弟,还有我们这帮和他老弟有交情的人为乐。也许他喜欢血,喜欢看别人厮杀,喜欢享受高高在上的乐趣,用他人的苦难偿还他的苦难。”杨阳沉吟道:“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我瞎掰的!**的想法哪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
“给我认真讨论。”月严肃地拍桌,“你老是意气用事,这样是成不了大器的。”诺因一手托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懒懒地道:“你真像被老妖婆附身了,月。”
涵养深厚的法师险些破功。某保姆赶紧跳出来当和事老:“别吵了啦。诺因,其实我觉得你刚才的分析很有道理。席恩是不会放弃他对肖恩的执着,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的执着。首先我认为他没完全失去人类的禀赋,不然,他会更超然。而且,他应该是标准的法师思路。”
“没错。”月语带赞赏,“席恩固然疯狂,也非常自制,他可能是我辈中最有成就的人。而法师有法师的思考模式,至少他不像某人一样莽撞。”说着,瞥了某人一眼。
诺因重重一哼。
“在艾斯嘉,他没有优势。如果轻举妄动,会被我们群起而攻。他也不会无聊到搞什么破坏,这是打草惊蛇的行为。那么最恰当的时机,就是我们都两败俱伤,无力阻挡他的时候——到时,就是他大举入侵的时刻。”
众人听得遍体生寒。这个推论太合理了,合理得令他们毛骨悚然。扎姆卡特咬牙咒骂:“趁火打劫的小人!”
“仗打到这个份上,不打不行啊!”杨阳烦恼至极,“我们也不可能再和罗兰城主……”
“要我再和他合作,除非我死!”诺因断然道。杨阳抱头叹息:就是这样,这就是席恩的目的吧。等等,莫非拉克西丝陛下和伊芙将军的死也是他在背后推动?
不,罗兰城主和拉克西丝陛下都是基于自主意识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即使席恩不出手,迟早也有人死。
该说他生逢其时吗?
月在沉闷的气氛中泰然喝茶:“我们的危机,也是我们唯一的转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躲在哪儿。”史列兰提出反对意见:“他还会偷偷帮我们不是吗?到时我会试着捕捉他的气息。”
“这个嘛,我不认为席恩没考虑到这一点。他身处的空间恐怕是我们不能干涉的,在他的地盘打也不智。”月放下茶杯,俊秀的眉宇终于爬上一丝忧虑,“总之,在我们杀得血流成河、损兵折将之前,是不用担心他了,他会很有耐心地看戏。”
一片切齿声。诺因忍无可忍地吼道:“阴险的混球!他怎么会是肖恩的哥哥?”
我也在奇怪。杨阳由衷感叹。
“大概他把那个智障的脑浆都吸干了。”月阴损地道。杨阳干咳,维护友人:“肖恩也是很聪明的,他是大智若愚。”
是吗?月和诺因的眼中都射出强烈的质疑。扎姆卡特抱胸道:“我才不管他躲在哪儿,他再敢冒下头,我把他揪出来暴打。”史列兰不甘落后:“我也去!”
“不行,我们要保存实力,对不对,月?”杨阳询问在场最沉稳也最可靠的人。月不置可否:“看他躲在哪里了。等他准备好,也许就太迟了。如果有机会,我们要尽全力击垮他。”
※※※
夏尔玛大陆,也称北大陆,位于艾斯嘉大陆的西北方。全境有三分之一终年被冰雪覆盖,总共有大小十六个国家坐落。其中最大也是最强盛的普莱玛斯帝国面积和西境相当,可见其国土范围。事实上,夏尔玛是三大陆中最小的,也最具神秘色彩。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国家信仰真神,全部是图腾崇拜。
九国同盟,俗称九星连珠,是包围普莱玛斯形成的血脉封锁网。各国国力不一,但都有姻亲关系。其中最末端,也最具战略价值的小国,名为西琉斯。
西琉斯,别名[冰之国]。因为这里盛产一种叫做冰晶矿的珍贵矿物,是最佳的魔法触媒,支撑了附近三个国家的法师资源。但它本身却很奇怪地排斥魔法,原因是五代以前,曾发生过来自北海秘魔岛的巫师为害国家的事件,之后当地称作巫术的魔法就渐渐势微。
而我们的另一个舞台,就在这里揭开。
创世历1038年丰之月24日·西琉斯王国王宫——
苍绿的藤蔓缠绕在白石筑就的圆柱上,为光滑洁白的石面绘上翡翠的图案。紫色六瓣的小花从柱顶垂落,在风中楚楚动人。虽然和温暖的南方一样,庭院里也有萌发的绿草和吐蕊的鲜花,飘散的香气却更为清冽,那是一种像是严冬般冷酷的花香。
身穿戎装的高大青年踏着焦躁的步子来回转悠,等候漫长的传唤。他的盔甲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嘈杂的噪音,使两名守卫对他投以不满的目光。
该怎么办呢!无心理会他们,安东绝望地想:敌军已经在边境集结完毕,我还要亲自来这里讨兵符,又因为没有预约,必须等前面的达官贵人排完——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这国家不完蛋什么时候完蛋?!
就在他快要抓头发时,听到寒冰乍破的声响。踏着早霜,碎石小径的尽头出现一个人。
那是个教士,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雪白的高领和袖管,下摆过膝的黑色法衣,乌亮如绸缎的长发也垂到小腿,陶瓷般白皙无暇的脸美得如同圣像,身材修长,举止优雅,腋下夹着盾牌大小的厚书,似乎漫不经心地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安东非常怀疑他会继续漫不经心地走下去,一头撞上前面的大树。后来他也听闻了类似的事实,万幸的是这位尊贵的大人知道自己的毛病,随时张开避免冲撞的结界。
突然,那个青年抬起头,迎向他打量的视线。
——那是一双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眼睛。
冷漠得像只反映眼前存在的镜子。看着那双没有感情的银瞳里自己的倒影,安东忽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眩晕感,仿佛被冰雪之神凝视的诡异感觉冲击着他的思考回路。
然后他跪了下来,因为他认出这个青年是谁。
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