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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天终于可以去拜访文鸯了。

    说来也怪,之前,但凡要去拜访文鸯,必定有状况出来插队,他一度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同此人,是否无缘?

    有的人,名曰“闲废”,依旧保持着强大影响力,如卫瓘、张华,但文鸯“闲废”,是真正“闲废”——遣散亲兵、家丁,只留三五旧仆,深居简出,不同任何朝臣往来。

    你看,皇后甚至想不起“文俶”是谁?

    一个销声匿迹十余年的人,何苍天何以一定要去结缘?

    不为“倒杨”。

    卫瓘说过,文鸯绝不肯参与任何政争,原因也简单,本朝世宗景皇帝——即司马师,就是吃此君一大吓而龙御上宾,有此纯黑历史,参与任何政争,必为己方之最猪队友。

    不为倒杨,为啥?

    为国家。

    读史,何天有一种异常痛切的感觉:五胡乱华,中原王朝,百十年间,江淮以北,竟找不出一个真正像样的军事人才!

    最出色的祖逖,亦不以军事见长。

    江淮以南,情形稍好,但好极有限,始终未出现第一流的军事家,项、韩、卫、霍之类的天才,更杳无踪迹。

    事实上,军事人才的匮乏,早在晋还未完全统一中国时便已现端倪了。

    大一统之后,宿将凋零,后进无人,情形愈窘,终致五胡狂潮来卷之时,无力与抗,中原西南,尽付膻腥。

    何天眼中,目下,即永熙元年、公元290年,偌大一个中国,真正像样的军事人才,寻来寻去,只有两位:

    一位马隆,一位文鸯。

    马隆的情形,他也向贾谧打听过,可是——

    “马孝兴啊,他刚刚回任西平太守、东羌校尉——一时半会可回不来!十有八九,是要终于任上喽!你要请教他,只好鸿雁往还——除非,你自己跑到陇右去!”

    何天再问马隆年纪。

    “我也不大清楚——快七十了吧!”

    那就没啥戏唱了。

    于是,就剩文鸯一位啦。

    文鸯年纪,不过五十出头,若他身体素质好,没啥大病大痛,可说还在壮年,再干个十来年,不成问题。

    到了文府,下车,抬头,一怔。

    大门紧闭,门漆脱落,门环锈蚀。

    再往两边看,府墙墙皮亦大块大块脱落,斑驳陆离。

    更甚者是墙头——竟长出了不少杂草。

    里头不能没人吧?

    打门。

    过了好一阵子,大门“吱吱呀呀”开了条巴掌宽的缝,露出半张须发苍然、满布皱纹的脸,一双屎糊眼半开不开。

    何天险些以为这就是文鸯,心里不由一沉,随即反应过来,介位,不过是文府一老仆罢了。

    老仆一下睁大了眼睛——显然被来者的五品官服和武冠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哈下腰,嗫嚅着正要说话,何苍天已抢在里头:

    “某员外散骑侍郎平阳何天,冒昧来拜文次公,烦请纲纪通报!”

    说罢,将名帖递了过去。

    老仆一愕:“文次公”,哪位呀?

    反应过来——就是家主呀!

    哆哆嗦嗦接过名帖,颤声说道,“侍郎……且请……稍候!”

    撞撞跌跌的去了。

    何天按捺住心头的异样,静静等待。

    不到一盏茶光景,门内急趋的脚步声响起——不是那个老仆的。

    大门豁然洞开,何天眼睛一亮,暗喝一声彩:

    不能错——这才是威名曾着于天下的文次骞!

    来人身材极高大,目测一米八五以上,足比何天高了半个头,虽一身弊袍,却遮不住肌肉虬结、筋骨刚强。

    往脸上看,面容清癯,但线条硬朗,如铁画银钩;一对细长的眸子,精光闪烁。

    须发黑白参半,也未仔细梳拢修饰,不免几分憔悴之意。

    遥想当年,乐嘉城下,二九少年,英姿焕发,烈马长枪,出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端的是笑傲孟起,不让子龙,就便比较奉先,亦未知孰短孰长?

    何天感慨了!

    来人刀子般的目光,一掠而过,随即长揖:

    “某文俶,侍郎辱幸寒舍,蓬荜生辉!”

    何天长揖还礼,“久仰次公英名,心驰之、神往之,今得睹风采,幸何如之!”

    文鸯一怔,“心驰之、神往之”的说法,很别致啊。

    定一定神,“不敢!‘次公’的称呼,俶绝不敢当!侍郎呼俶以表字就是了!”

    “小子何敢荒唐?”

    “瞽言若不见听,寒舍逼仄,不足以容大贤!”

    “既如此,小子僭越了!”略一顿,“既如此——次骞,‘侍郎’何为?”

    文鸯踌躇了一下,“是!云鹤先生!请!”

    到底还是加了个“先生”。

    当年威名着天下,今日却自抑局促如此——

    唉。

    何天晓得,主人未必愿意见客,却不敢不见,乃至礼出逾格、迎出大门——他一个闲废的羁旅之臣,如何得罪的起可以左右天听的新贵?

    这个新贵,朝野皆知为杨文长之死敌,不管皇后还是杨文长,都是一巴掌便可将自己拍扁的——

    此人来访,是祸是福?

    一进大门,何天愣住了。

    这个庭院……芳草萋萋。

    再想到那个生草的墙头——

    晓得你“韬晦”,但“韬晦”至此,会不会过头了些?

    登堂入室,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不见一件奢华摆设,却异样精洁,纤尘不染。

    宾主落座,一切煮水、泡茶事宜,皆文鸯亲为。

    何天连声逊谢,文鸯说道,“平日居家,些些小事,仆一向自为,云鹤先生不必客气。”

    这大约是实情——

    文鸯动作,十分娴熟。

    品过了一轮茶,何天微笑说道:

    “次骞,我开宗明义:今日造访,同杨氏一丁点关系也没有,请君尽管放心!”

    文鸯一口茶险些呛了出来,咳嗽两声,总算没太过失态,但脸已经涨红了——不仅是呛,还因为尴尬。

    不过,如释重负的神情掩不住。

    “仆平阳人氏——平阳,司州北垂,壤接羌胡,仆虽后学卑位,亦留心边事——以仆之陋见,目下的夷情,隐忧极深!”

    “君大破河西鲜卑,论熟稔西北夷情,满朝朱紫,除了一位马孝兴,再无出君之右者了!所以,不揣冒昧,登门求教!”

    抬手为揖,微微俯身,“望君有以教我!”

    文鸯赶紧还礼,“不敢!云鹤先生太过谬赏了!”

    踌躇,“俶一介武夫,识见浅陋,而且,河西的战事,经已过去十余年了,目下的情形,俶已十分隔阂,这……”

    “次骞,”何天似笑非笑,“实话实说,我既戴了顶‘佞幸’的帽子,就不能不力求表现,不然,这顶帽子,容易拿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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