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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这个九岁女孩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癫狂,林氏在这一刻,与红缨的祖孙辈分仿佛掉了个个,连忙点头道:“对,祖母答应你了,绝不反悔。”
“为何?不要!陆郎不要!”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突闻此事,惊恐地抓紧陆学菡的衣袖,“我肚子里有陆家的骨肉,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厅中转眼乱得一天星斗,宣明珠拉住红缨的手,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静些,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因真相了吗?还是你知道了些什么?”
红缨一改在汝州时的态度,只是不断地摇头。
就在乱无可乱之际,人群边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蝉儿,忽然咬破嘴唇扑跪在大长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长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禀!奴婢怀疑,我们殿下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厅堂骤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闹的也不闹了,像满河塘乱晃的芦苇被快刀齐刷刷拦腰斩断,纷纷骇望着语出惊人的小小女婢。
陆红缨惊诧地跌坐在地,连陆太夫人与陆学菡也一脸茫然地看过去,仿佛不能理解蝉儿话里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识站起身,尾音微抖,问她,“你能确定吗?”
蝉儿哭着摇头,说殿下去世前两个月未曾来月事,可是也未曾召医诊过脉。
陆学菡闻听,如坠梦里向后跌退一步,脸色惨白地喃道,“怎么会,她当真的有了么……”
陆太夫人眨眼间便镇定下来,细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阴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验证了,大长公主若执意查下去,只能开棺验尸,那样的话,只怕要剖开腹部……”
“不能开棺!”
不等林氏说完,陆红缨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泪如断线的珠子洒落,“姨母,求求您,给母亲身后一份安宁吧!她金尊玉贵,身躯怎能曝露斫伤,姨母,这样就可以了,到此为止吧!”
那哭声落进耳中,如稚莺泣血,利刃锥心,令人多一声都不忍猝闻。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锋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儿:
“是本宫小觑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紧逼的话,才给了红缨这么大的刺激。
今日闹到这地步,只能暂且收场,但这件事没完。
她长身而起,将带来的亲兵尽数留在陆府,盯住这一家老小,一个也不许放出去,再命卢淳风详加筛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后低头,轻问:
“跟姨母回去吗?”
陆红缨惶然摇头,仿佛她点了头,便是同意为母亲开棺验尸一样。
宣明珠不强求她,仍将白琳留在她身边照应,自己带着煌煌一行人,踏出陆府大门。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因着腔中的怒气未平,连指尖还微微发抖。
这纸笺,是今早出门前宝鸦交给她的。
上面有一行风骨遒逸的小字:晋律,十三卷,条八。
大晋律第十三卷第八条,明确记载了:殓体封棺者,非生身父母与配偶子女,无权启棺,违,罪同发冢。
宣明珠直到此时才想明白,那日梅鹤庭为何会说,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于她,在于红缨。
能不能查,要看证据,却无实证。
他竟早已料准了这些后事。
他的意思,是劝阻自己不要轻易开棺验尸吗?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现在又多牵扯出一条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验尸,还有什么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灵,会否愿意她毁坏她的遗躯?
宣明珠拧紧眉头,思索着问澄儿,“红缨回府后见过什么人,可有人对她说过什么话?”
澄儿马上想了起来,道:“昨日晚间,那林氏来到陆娘子院里,我和白姑姑拦着,她却道只是想与孙女说几句话,让咱们讨陆娘子的主意。陆小娘子听到传报,默认了,人也就进去了。”
宣明珠咬着银牙,“听到她们说什么没有?”
澄儿这会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惭愧摇头。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对了,记得林氏拄杖出门的时候,回头说了句:后个儿初九,给你母亲在灵前供一盏海灯吧。”
现在回想起来,说这话时,林老妪虽在暗夜下,那嘴角却像弯着的。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闱开科的头一日,金乌炽盛,汝州贡院的朱漆镂雕蝙蝠纹长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员经过检身后陆续入了场。
第一科,考四经策论,考生们在闷热的考舍挥洒笔墨,梅长生作为本州县主考官,领二名副考正在场监科。
两个时辰后,起卷时间到,衣襟漉漉的考生们一个个出场,有的轻松有的沮丧,各人神色不一。
他们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晋明皇帝钦点探花,江左高才梅长生。此人比在场大多数的考生还要年轻,然而人的名树的影,读书辈向来不论先学后进,而以有才学者为师,所以考生们大多以投在梅长生门下为荣。
经过朱案时,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轻的考官大人。
朱案锦衣,玉面墨发,两相印衬,令人心折。
其中有个左手缠着厚纱布的年轻秀才,脸色憔悴地经过卷案,下意识觑向那位主考。
这一眼恰好瞧见,那人正漫不经心拿着一块墨海,要往那试卷上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道:“大人……”
梅长生的动作一顿,修长的手臂悬停在卷纸之上。
他撩起薄长的眼皮,瞧见是他,那张玉雕似没有情绪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拖着懒散的声腔道:“此届采用糊名制,你怕什么的?”
说着,男人随手将砚台撂下去,砚底却是干净的,一丝墨渍也没染到卷上。
秀才见状,长出一口大气——判卷是要查卷面整洁的,管你骈文策论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污了墨点,就只剩废纸篓等着你了。
寒窗苦读不易,处处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个月前进城赶考,在一家酒铺外醉后吐真言,和同乡编派了长公主,被一行路过的贵人撞见,把他二人丢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以为这回要生门无望脑袋搬家了,可是没过几日,狱卒又将他俩放了出来。
秀才重见天日,以为大人有大量,这件事儿算是雨过天晴了。结果就在一个夜晚,有强梁潜入客栈,一节一节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头。
若真是强梁就倒好了。
因为秀才绝望地发现,汝州城没有一家医馆药铺,肯给他们治伤,讳莫如深地躲着他们,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统一的禁令。
同年们都在幸庆秋闱的主考是江左梅长生,只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长生前身是长公主的驸马。
凡事就怕合计,他把这事儿和手骨同样被废的难兄难弟说了,对方当场吓软了卵。
“咱俩说过的话肯定传到梅大人耳朵里了,这是一场报复,是猫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谁会不偷钱不害命,只打碎咱们的骨头取乐?”同伴说什么也不敢再参加会试,连夜逃回了老家。
这秀才却没逃,逃回去,要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陆渐离。”
听见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继而,似有一条冰冷粘腻的蛇爬缠上他的胃,那些无根的猜测,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实证。
看着书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长生愉快地笑出一声。
端起手边参汤,他悠悠呷进半盏,又取出雪蚕丝帕擦弄着手指,垂睫自语:
“巧了,你也姓陆……怕什么的,本官再公平不过了。”
回署,一只黑隼恰越过檐顶飞下,梅长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骜的信使便驯顺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纹石青素缎子的一片锦袖。
梅长生取下黑隼爪上绑的信筒,展开信笺,落款之人:卢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