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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四,小暑。

    所谓“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小暑时节的风吹来都是温热的,要不了多久,长安城就到处可见斗蛐蛐的场面。

    薛白坐在书房中,翻看着舆图,做着离开长安的准备。

    门“吱呀”响了一声,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温腻的手蒙在他眼睛上。

    “阿姐莫闹了,颜嫣都没你这般幼稚。”

    “我尚未开口,你如何知道是我?”杨玉瑶笑问道。

    “这府上除了阿姐还有谁敢?”薛白自然而然将那桌案上的南诏地图卷好,放到一旁,“不是说好了白天不打搅我?”

    “岂是我想打搅你?杨国忠来了,奴家来通传一声嘛。”

    “无非是为了游艺使一事来的,我去见他。”

    “伱不必待他太客气了。”杨玉瑶微微冷笑。

    前阵子贵妃出宫,杨家隐隐有难,之后没多久朝廷恢复了张易之的官职爵位,赐了张家后人一个官职,市井间则隐隐有了传闻,说杨国忠实为张易之的私生子。

    此事旁人或看不懂,杨玉瑶却知道这是杨国忠在铺一条退路,万一哪天杨家倒了,不至于牵连到他这位天子宠臣身上。

    说到底,自家兄弟人品不行,远不如薛白这个义弟能够共患难。

    且义弟不仅可靠,还可靠。

    ~~

    前院已堆满了礼物。

    薛白才到,一份长长的礼单已被递在他面前,他略略看了一眼,道:“阿兄何必这般客气?”

    “这是感激阿白在御前举荐我为游艺使。”杨国忠一脸殷勤地趋步上前,一把拉过薛白的手,感慨道:“你虽不姓杨,却是杨家的福星啊。”

    可惜,他虽姓杨,杨家却已当他是姓张的了。

    薛白问道:“圣人已下旨命你接任了?”

    “那倒还没有。”杨国忠道:“想必在圣人心里,这差事只有你能办好,我此来,是想请教你一番。我有一个想法,我也修造一个秘室……”

    “正好,我也有桩事想向你了解,关于剑南节度使。”

    杨国忠哈哈大笑道:“你往南诏,我服侍好圣人,你我正可以助对方办好差事。”

    他本就是从川蜀来的,在川蜀人脉广阔,略略一想有了主意。

    “走,我领你去见一人,乘我的马车,我们路上再详谈……”

    杨国忠倒不是乘马车来的,而是两家住得近,薛白于是到他府中登车,一并出发。

    车厢内十分宽敞,但坐了四名丰腴饱满的婢女,将座位占得满满当当,让薛白不知坐在何处才好。

    “阿白请。”

    杨国忠在两名胖婢的怀中坐下,抬手请薛白在另一边坐。

    薛白摇头道:“太热了,请两位下去吧。”

    “她们会为你扇风的。”

    说来,冬天长安城中以婢女围绕在身边取暖的权贵有不少,但杨国忠家的婢女又肥胖又美貌,乃是最出名的,被称为“肉阵”,养这么些婢女可不容易,要筛选出相貌出色者,将她们养胖,还得不瘦下来。

    待终于出发了,薛白问道:“我们去见谁?”

    “你可知道章仇兼琼?”

    “略有耳闻。”

    “我正是经由他举荐,才从川蜀回长安任官。”杨国忠道:“他在川蜀八年,天宝五载回长安担任户部尚书。”

    “这几年,甚少见章仇兼琼牵扯朝廷大事。”

    “他病了。”杨国忠道,“心病,他总觉得右相要害他。哦,当年他让我带礼物回朝打点,就是因此原由。”

    说着,他打了个哈哈,话锋一转,道:“川蜀之事,见了章仇兼琼再谈,我们先谈谈游艺使一事。”

    “也好。”

    “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将《游仙窟》改为一个秘室。”

    薛白听了讶然,那《游仙窟》他也看过,说是个神话故事,其实写的根本就是狎妓的过程。

    他遂道:“若如此,倒不如带圣人到南曲去。”

    “那多不雅。”杨国忠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有信心,道:“我打算在秘室中安排一位神仙,让圣人只要通过了神仙考验,即可获得修行,而在秘室的最后,会有一位神女,以诗歌音律与圣人酬答,若是圣人能答得上来,则可双修……”

    “这真是……天才妙想。”

    “你觉得可行?”

    薛白不知李隆基的身子骨经不经得住杨国忠这样磨,但主意听着确实不赖,遂点了点头。

    杨国忠大喜,道:“我考虑了很久,必能让圣人喜欢,唯独一些细节之处,实在难以把控。”

    “想必是难在将仙境塑造得真切,让圣人能进入情境?”

    “正是此意,还请阿白施以援手……”

    只要能利用对方,彼此都不介意这般虚情假意,聊了一会儿,马车驶入安仁坊,拐进一条巷子,在一个颇为偏僻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这宅院很大,侧门却很小,可见章仇兼琼在长安甚是低调。

    杨国忠派人去扣了门,但门房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径直道:“我家阿郎病重,不见客。”

    “来的可是国舅。”杨家下人鼻孔朝天,十分傲气地说了一句。

    章仇家的门房连忙跑去将大门打开,毕恭毕敬地迎了杨国忠,又跑去请章仇兼琼出来相见。

    杨国忠在川蜀时曾经当过章仇兼琼的幕僚,如今两人地位已倒转过来,他已毫不敬重章仇兼琼,反而因这无意的怠慢而有些不喜,大摇大摆地到堂中坐下等着。

    只稍等一会,见人还不来,杨国忠不由微微讥笑,道:“你莫看章仇兼琼如今官位不小,他家世可不怎么样。”

    “是吗?”薛白随口应道。

    当世人很在乎家世,对高门贵族万般追捧,唯有薛白根本无所谓这些,带着多了解章仇兼琼的心态听着。

    “章仇兼琼喜欢给自己祖上贴金,说自己是秦汉时的雍王章邯之后,因避居仇山,号章仇氏。还说自己祖上几代当过刺史、太守一类的高官,我告诉你,假的。”

    “哦?”

    “章仇家只有‘流离荒服六百余载’是真,与蛮夷成婚,血统不纯。”杨国忠笑了一声,又道:“还有一桩趣事,乃是我在川蜀时发生的。当时,章仇兼琼已任剑南节度使,我在他幕下为宾佐,另有一从事名为许远,乃宰相许敬宗之曾孙。章仇兼琼见许远门第不凡,欲把女儿嫁给许远,你猜如何?”

    薛白道:“许远可是拒绝了?”

    “果然拒绝。”杨国忠道:“许家高门,岂能娶章仇氏?哪怕是剑南节度使之女。”

    薛白听了这段故事,反而愈发感兴趣,问道:“如此说来,章仇兼琼出身低微,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从从六品的礼部主客员外郎迁为剑南节度使,其人能耐该是极不凡?”

    “这我就是不知了。”杨国忠道,“我到他幕下时,他已是节度使,谁知他如何迁上去的。许是送了礼吧,他惯会送礼。”

    又等了一会儿,有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章仇兼琼赶至。

    “劳国舅久等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章仇公。”杨国忠也不起身,只在语气里维持着客气,笑道:“你回长安之后,可是久不出门了,若非我亲自来拜会,还见不到你。”

    “国舅见笑了,我早年间在川蜀落下了浑身的病症,回长安是来养病的……”

    薛白知道章仇兼琼只有五十多岁,但目光看去,见对方模样却像是六十多,眼窝深陷,面带愁容,不太像是曾经威震一方的节度使。

    那边,杨国忠寒暄了几句,引见了薛白,道:“这是我的义弟,薛白,字无咎。章仇公虽不常去御宴,想必知晓圣人十分看重他。”

    “久闻薛郎大名。”章仇兼琼忙道,“我每天都在打骨牌。”

    “我亦常听章仇公大名。”薛白执了一礼,道:“我有许多事想请教。”

    章仇兼琼讶道:“薛郎从何处常听我的名字啊?”

    “李白,杜甫。”

    “真的?”章仇兼琼大为惊奇,疲惫的面容上还泛起惊喜之意。

    他出身不高,不会写诗,因此很羡慕会写诗的人。

    薛白道:“太白兄赠友人诗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履迎’,对章仇公甚是推崇。”

    “好好好,其实我久仰李先生,可惜一直未能谋面,我在川蜀他在长安,我到了长安他却又云游去了。”

    “子美兄也是对章仇公诸多赞誉。”薛白道,“他说章仇公在剑南节度使任上,为陈子昂平反了。”

    陈子昂也是位大诗人,川蜀梓州人,回乡守丧期间被县令罗织罪名、迫害致死,此事据说与武三思有关,因此未曾翻案,直到章仇兼琼上任川蜀。

    显然,章仇兼琼很喜欢这些文人,与薛白相谈甚欢。

    杨国忠于是打了个哈欠。

    薛白遂问道:“我要问章仇公的事多,阿兄若忙,可先去。”

    “也好,莫忘了你答应我的。”杨国忠对南诏毫无兴趣,反正为薛白引见了人,自去忙着为圣人献礼。

    章仇兼琼拖着病体去送了,方才回到堂中坐下,看向薛白的眼神带着些笑意。

    薛白能感受到他的和善,猜想可能有两个理由,一是骨牌,二是方才杨国忠讥讽他的出身,他大概是听到了,也听到了薛白猜测他能耐不凡那句话。

    “薛郎想问什么。”

    “我是个官迷,那就先问章仇公是如何迁为剑南节度使的吧?”

    “薛郎怎知我当年升迁迅速的。”

    “在右相府看了章仇公的履历。”

    章仇兼琼抚着长须,犹豫片刻,以肉眼判断薛白的人品可以信任,问道:“我可否问薛郎一个问题?右相……可想害我?”

    薛白讶然,道:“右相为何要害章仇公?”

    章仇兼琼忧心忡忡,道:“我在川蜀功劳过甚,以大唐出将入相之旧例,乃有资格拜相,深恐为右相所害啊。”

    “原来如此。”

    听他如此自夸,薛白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问道:“章仇公立了哪些大功?”

    章仇兼琼讶然,问道:“薛郎既看过我的履历,不知我的功劳?”

    “许是我疏漏了,还请章仇公见谅。”

    “那定是被抹掉了,唉。”

    章仇兼琼愀然不乐,既害怕功劳高过李林甫为其所嫉妒,又因自己的功劳被隐匿而失落。

    这些国家大事与之前说的逸闻小事不同,公文上若不写,旁人便很难得知。

    “那我来回答薛郎方才的问题吧。”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了起来。

    “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战败于吐蕃,朝廷调华州刺吏张宥为益州长史,兼剑南防御使。当时,我官任从六品上的礼部主客员外郎,因了解西南形势,向圣人上了一封奏章《陈攻取安戎城之策》,由此连跃四级,擢升为从四品的益州司马,兼剑南防御副使……”

    这就是杜媗与薛白说的八步走的意义,入仕之初看似一直在县尉、侍御史的位置上打转,但这些都是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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