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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尉说到了秋天,交的税比去年少一半,你信吗?”

    “我没想过。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我不信。”

    说话的农人名叫关阿麦,前阵子把租给他种的田地卖给了宋家,如今则暂住在同村朋友刘才的农舍里。

    他之所以不相信薛白,因他阿爷以前就当过逃户,后来宇文融括户,朝廷曾承诺“六年起科”,即对新落籍的农户免征六年赋调,但第三年的地还未收成,就被朝廷收了重税。

    关阿麦记得阿爷脸上深刻的皱纹,愁苦的眉眼,却说不出事情的经过。

    “有地就种呗。”刘才啃着手指,觉得手指有咸味,吮了吮,也许是因为盐分让他精神了些,他又嘟囔了一句,“我信县尉。”

    他阿爷本想给他起名刘财,取“留财”之意,结果县吏懒得多写,便让他叫了这名。

    关阿麦问道:“等农闲了,你去县里卖菜吗?”

    其实宋家买地时给的十贯铜钱,关阿麦不是花了,而是把大半都藏着,就埋在刘才后院的粪堆下面。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关阿麦连忙起身,唤道:“郭三十五郎。”

    “刘才,你占了郭家的田知道吗?!”

    “我没……县尉分我的...”

    “啖狗肠,还在这跟我‘县尉县尉’,尉你娘,马上把县署给你的租契交出来滚蛋!

    “犁了地,种子都播下去了…….”

    刘才还在说话,直接便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郭三十五道:“你在郭家的地上撒尿,是不是也要说地是你的?!”

    反而是跟着来的郭家管事人不错,和颜悦色地上前扶起刘才,笑道:

    “我家小郎君说话直率,其实知道你的难处,要是断了粮,到郭家帮忙种地,保你一家子活下去。”

    这些情况完全超出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能应付的范畴,刘才还在发愣,一份身契已递到了他眼前。

    “画个押吧,往后你还在这种地,郭家养你。”

    “我不识字啊。

    “要你他娘的识字?!”郭三十五不耐烦道:“快点。”

    关阿麦更有阅历些,抬头看了一眼,见郭家带了许多部曲,人多势众。他遂点头哈腰地溜出去,嘴里道:“小人没田,没田。”

    出了屋子,他先是赶到外面,匆匆从田边跑过,一把拉住一个也在慌张跑步的同乡。

    “阿才的婆娘女儿在织坊?快叫她们先别回来!”

    “织坊也打起来了!”

    “咋了?”

    “大户捉逃奴,打起来了,死人了都!”

    关阿麦因自己的婆娘孩子也在织坊,顿时乱了心神,问道:“谁死了?”

    “薛帅头不让大户捉人,杀了人…....”

    关阿麦稍稍放心,他婆娘长得丑,该是没事。

    他只觉这情形愈发像是当年阿爷突然被催税时了,官府又变天了。

    也好在脑子活,趁着薛县尉还在之时,先把田卖了好价钱。

    粪地里,拿起锄头就刨。

    等郭三十五郎带人拖着刘才去了下一家,他便重新摸回刘才家后院的这锄头是薛县尉锻造了发下来的,特别顺手,一会儿就刨出了一个深坑,“叮”的一声响,关阿麦怕伤了锄头、铜币,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挖,提出一个大麻袋来。

    他顾不得别的,抱着重重的钱就跑。

    “哎哟!”

    忽然两根棍子伸出来,将他绊倒,是几个郭家部曲,盯了他很久。

    钱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三十五郎,有贼!”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东西.….

    “从我主家地里挖出来的,能是你的东西?”

    “真是我的,我卖了田,宋管事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你卖的也是我主家的田,还有,宋家管事正跟三十五郎谈事呢,你说谎马上便要被拆穿。”

    郭家部曲们收拾了钱,提着便走。

    关阿麦连忙扑过去抱着布袋,喊道:“真是我的钱!宋管事就在那,你问他啊!”

    宋添寿正在与郭三十五郎谈地界怎么划分,包括薛白新开垦的荒田如何分配,如今地里都出苗了,谈得好谈得坏,一年能差上万石粮食。

    忽然听到争吵声,他们都转头看了一眼。

    宋添寿认出来那是前阵子花钱从其手中买租田的农人,暗道晦气,当时虽是试探薛白,但看在薛白面子上出价颇高,另外,薛白确实有给农户底气,没那么多钱不卖。

    此时却成了笑话。

    此时,宋添寿只要开口,或能把钱要回来,他却并不想耽误与郭家谈分田地的事。

    “继续谈吧,郭家引狼入室,如今竟还想要回原有的田地,那新田就别再沾手了。

    “郭家损失最大。”

    郭三十五郎脸色严肃了一些,抬手一挥,让部曲把关阿麦驱开,别吵到他的大事。

    “我的钱啊!我的!”

    别吵,快拖下去。

    关阿麦死死抱着那个包裹不肯放手,喊道:“宋管事,你给我的钱.….”

    但他越喊,郭家部曲越是用力将他拖下去,“啪”地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宋管事!”

    关阿麦已经顾不得痛了,没了这些钱,他一家子就真的没活路了,于是死死地抱着钱币,呼喊着宋添寿。

    棍子一棍一棍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离得那么近宋管事都不肯替他说句话?

    “宋管事…….”

    “噗。”

    棍子打在皮肉上传来闷响,关阿麦到最后连钱的事都忘了,只瞪着宋管事的身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回头。

    没有。

    他真的不配让对方多看一眼。

    “死了?”

    “尻!死不撒手。”

    “埋了吧,他是逃户,谁知道他去哪了。

    那边,宋添寿脸色也严肃起来。

    “水渠是薛白用宋家的钱修的,新田必须归宋家所有!”

    “那块地五十年前归郭家了。”郭三十五郎喝道:“我家的祖坟还在上面!”

    当天,关阿麦就被埋了,就埋在离田地不远处。

    田地里,有一根麦苗也破土而出,它与孕育它的土壤一起,进了大户人家。

    “麦苗都出了,凭什么占我们的田?!”

    “这块地就不是你们的!”

    在回郭镇以西,高门大户们遇到的阻力却异常的大,那些被薛白收容了一冬的济民社农人们集结在了一起,十分团结。

    “此地本是荒地,因为是县里许诺给宋家开荒,宋家才出钱挖这条水渠。薛县尉没与你们说清楚,才让你们占了地。你们吃的是宋家出的粮,占的是宋家的田,有理吗?别的不说,水渠还没修完,如今停了,夏天你们有水浇地吗?!”

    “说什么都没用,狗大户想抢我们的田,就是不行!”

    “县署都发话了,你们想要对抗朝廷吗?造反吗?!

    “我们要薛县尉回来!”

    带人来占地的是宋勉、郭涣,二人却没有出面说话,只在马车上看着。

    宋勉急着立功向家族表明立场,不停催促部曲威逼农人。

    郭涣则有些心在不焉,抬头看着远处的祖坟,觉得自己懒得再替家族打点侵占田地的事了。

    倒不是他跟了薛白几天品德就高了,而是心中受到的伤害还没愈合。

    他近来在想,尽心尽力为这些人牟利有何用?

    所谓分润利益,利益最是说变就变的,利益关系最是不牢靠……这是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的。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死后,那些宅院、钱财都能留给妻子儿女,不,转眼间就被吞得一干二净,最先来吞的还是家族中受过他最多帮忙的亲人。

    忽然,大喝声把郭涣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来啊,打!”

    “你们这是造反知道吗?!”

    “打杀我啊!”

    济民社当中,喊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叫赵余粮的农夫,他此时还是一个农夫,却是站在薛崭身边,把头伸向那些部曲。

    “有本事给我来一下子!”

    盆儿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护在赵余粮身边,跟着喊道:“哪个敢动看看?!”

    他们这边气势不弱,反倒让对面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就教训这些刁民一顿?”

    宋勉看对面有一百多条大汉,且不像旁的农人唯唯诺诺,遂向郭涣问道:“郭录事如何说?”

    “不急。”郭涣道:“断了他们的水,围上几天,他们自然泄气了。”

    两人遂留下部曲,暂回县城与诸人商谈。

    旁的大户如崔家、郑家也出钱分润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还给郭家,自然要弥补损失,因此近两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占了几顷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占的,因薛白清丈田亩而耽误了。

    若薛白真请得动右相府出面,他们更要及早将田地之事定下来,到时法不责众,也只能认了那些地是他们的。

    唯独没想到,会遇到济民社的团结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会让刁民纷纷效仿。”

    “简单,各家把部曲集结起来,夜里将他们全都摁了。”

    “有必要吗?”郭涣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时日也就.….”

    “今日薛崭在织坊杀人,怕是要涨声势。”

    “漕工怎么办?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运河上正忙,走了一半。还有不少被分去垦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当过漕工。剩下的县令会亲自安抚,无非是舍得花钱。”

    “好在薛白来的时日还短。”

    “速战速决吧。一百多个恶汉,每家各派百余部曲过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坏了地....”

    入夜,赵余粮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干脆便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盆儿。

    余粮哥?怎么了?

    “听说县令把田簿烧了,这田地还守得住吗?”

    “等县尉回来就好了。”盆儿揉了揉眼,满不在意地嘟囔道。

    赵余粮小声道:“县尉真能回来吗?我告诉你,不少人心里都没底。”

    “肯定啊,薛班头、渠帅、阿仪哥他们都还在织坊。”

    也许是因为盆儿还是个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等县尉回来,就治住这些贪官劣绅。”

    赵余粮竟就信了,他的婆娘还在织坊,婆娘没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们躺下要睡,忽然却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

    “哪个?!”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群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窜了进来,对着屋中的众人挥棍就打。

    “叫你们蛮横!”

    部曲们是擅于这般教训刁民的,知道怎么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顿时,痛呼声大作。

    赵余粮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儿,将他挡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儿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们!”

    他在码头上混过,比这些农人还有血性。

    “别打了!”

    赵余粮则是大哭道:“我们错了……别打了,我们交田……交田....”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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