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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厚的肩膀被拍了拍,坐在那的王忠嗣抬起头,目光落在薛白那张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庞上。

    他随手轻轻一拨,将这少年郎扫到一边去,道:“老夫的孙子都比你年岁大,轮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薛白踉跄两步,扶着墙,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举手投足间竟有股沉稳之气。

    “说句实话如何,今日李亨可有劝将军举兵清君侧?”

    他醉后语不惊人誓不休,使王忠嗣不能再将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接着,学着李亨的姿态随口胡说起来。

    “一国储君体面尽失,安受此辱?今天子怠政,权相只手遮天,党同伐异,言路断绝,兵制税制崩塌在即,边镇豺狼虎豹当道,祸根深种,他身为太子,可有劝将军杀李林甫、杀安禄山,逼圣人退位?”

    “够了!”

    “嘭”的一声响,王忠嗣将手里的酒壶砸在薛白脚下。

    “比起安禄山,我看你才是反贼!”

    “那便请圣人明断,看你我之间谁才是反贼?!”

    “哈。”王忠嗣气极反笑。

    “不清君侧,是李亨没劝?还是将军不敢?”薛白试探着问了一句,道:“将军并非不敢,你是太子义兄,更是圣人义子,你盼着他们父慈子孝?时至今日,很失胡吧?”

    最后一句话入耳,王忠嗣自嘲地摇了头。

    一个是恩重如山的义父,一个是手足情深的义弟,猜忌至如此之深,他夹在当中,比任何人都为难,自是失望。

    “圣人义子、太子义兄。”

    薛白似有些好奇,问道:“若这两个身份你只能选一个,如何选?”

    “哈哈哈。”

    这问题确实好笑,说得仿佛圣人与太子并非父子。

    王忠嗣笑着笑着却是眼神黯淡,也不答话,起身,拎起墙角的酒坛掂了掂,拍掉封泥,咕噜咕噜地灌。

    “别回避,你必须表明心迹,否则便有谋逆的嫌疑。”

    “荒谬。”

    “是否荒谬,看看玄武之变、神龙之变、景龙之变、唐隆之变、先天之变。”

    薛白只说了几场大的政变,却也足以表明李隆基与李亨之间的父子关系了,基于这点,他开始危言耸听,道:“你既有谋逆之嫌疑,一旦失去兵权,连命都难保。”

    “谁敢杀我?”

    “有何不敢?立场不坚定,双方都巴不得你死。大丈夫手中无权,哪怕派两个侍卫盯防,挡得住那四面八方、夜以继日的杀招?你连表态都不肯,到时圣人会为你的死而大发雷霆,下诏严查吗?为人臣子,偏了忠臣的立场,既觉得圣人有错,又起兵,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取死之道。”

    任薛白言语相激,王忠嗣始终闷头饮酒,沉着一张脸。

    “我也不佩服你。”

    薛白道:“在我看来,李亨、李林甫、安禄山,眼光都比你强得多,当你只顾着与义弟的情义之时,他们的目光已看向功业。”

    王忠嗣下意识有了个轻轻摇头的动作。

    “北击突厥,西讨吐蕃,佩四将印,控戎万里,本以为将军有卫、霍之志,原来不过如此。我与你不同,我只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置身于你的处境,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社稷安稳的希望寄托于一个被打压至此的太子,必会亲自将河东重镇掌握在手中,教杂胡不敢心生异志,以保四方安稳,此方为大丈夫无愧于天下苍生之壮举,岂能效小女儿之态?”

    “巧言如簧,还不是为了让老夫上言检举李静忠?”

    “检举一宦官有何意趣?元载尽给我偷斤减两。”

    薛白理所当然道:“要检举,你当直接检举李亨!”

    说来奇怪,元载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王忠嗣总觉居心不良;薛白言语放肆,态度狂悖,甚至几次直呼李亨之名,王忠嗣却感到了真诚,居然也不觉动怒。

    “若我上言李静忠之罪,你等为我保河东节度使之职?”

    “王将军好没气概。”

    薛白略略沉吟,干脆利落道:“好!”

    王忠嗣不在乎在战场之外是否表现出气概,问道:“我如何信你?”

    “何必骗你?这样,你自看我是否得罪了安禄山,便知我是否诚意留你压制他。”

    “我会看。”

    王忠刷已经喝了两坛酒,也不知那将军肚是如何装下的,他却还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任薛白哄也好、激也好,犹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考虑。

    “没气概。”薛白最后激了一句,见对方油盐不进,更多的也就没说了。

    若王忠嗣能被利禄拉拢,由杨銛来劝就可以,他干脆作罢,自倚到窗边赏雪。

    此时已宵禁,想回家也不成,只能听着王忠嗣咕噜咕噜喝闷酒的声音。

    “谈谈打仗的故事吧?”

    “军旅生涯大半时候都乏味辛苦,有甚可说的?”

    “将军说说与安禄山的嫌怨。”

    “天宝元年,我在朔方,北伐奚人与突厥,打了几场胜仗,用了些离间计,拔悉密部便斩了乌苏米施可汗的脑袋送过来。那一战,安禄山又做了什么?以御寇之前,筑雄武城,请我派兵助役,想截留我的士卒......”

    王忠嗣不会说故事,讲得干巴巴的,因此很快就讲完了。

    他这些年的征战四方的经历,也就是这几句话的事,思来也叫人唏嘘。

    薛白听着,陪着多喝了一杯。

    “将军可会舞剑?”

    “如何?”

    “光喝酒有何趣味?你舞剑看看,我送你首词。”

    “你不是说我不配上你的词吗?”

    “忽想到我身边皆以利相合之辈,难得遇到王将军,志气相投,当赠一首。”

    “哈。”

    若换个人让王忠嗣舞剑,难,但薛白先说了他配不上,此时再改主意,倒显得这是个舞剑换词的难得机会。

    王忠嗣走到院中,四下一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雪中舞了起来。

    他更擅长的还是长柄陌刀,大开大合,这轻飘飘的树枝拿在手里,无非只是散一散酒气,散一散怨气罢了。

    薛白默默看了一会,到庑房中拿出纸笔,自在廊下磨墨,转头一看,将灯笼往墙边的树枝上挂了,对着那粉墙挥毫泼墨。

    他如今对自己的书法颇有信心,颇有股畅快之感。

    第一列只写了“破阵子”三个字。

    “天宝六载,王将军忠嗣破石堡城归来,赋壮词以贺之。”

    一个“贺”字写得比旁的字略大了一些。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王忠嗣越来越快的动作,重新蘸了浓墨,一笔呵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衣袂飘飞,树枝“唰”地虚劈而下,因王忠嗣的动作过于猛烈,竟是直接断成了两截。

    小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的热气所融化。

    他抛下手中的断枝,提起酒坛又痛饮了两大口,方才看向墙上的字迹。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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