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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

    说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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