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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一个先随我去,另一个饭局至半再找借口招来。”表叔说到这里,业已明白大致意图,惊悸中叮嘱:“事情别搞太大,最好和平解决,不伤分毫。”表叔颇不耐烦,说:“现在谁还动武力?咱们讲道理,鲁迅不是说过,语言是最好的杀伤力吗……”

    表叔的冷幽默不但未宽烦心,反倒让我感觉到萧杀之气。忐忑不安中,夜幕缓缓降临,在巴人海鲜酒楼,朱福田单刀赴会,多日不见,这厮愈加瘦削,往昔鼠眉贼眼,却是少了奸诈,多了几分柔和。落座后互作认识,轮到介绍表叔,不等我开口他毛遂自荐:“做酒水批发,在磁器口有间铺子,秦兄弟以前专门供货,算起来咱们是同行……”然后叫来服务员点菜,说到喝什么酒,表叔又自告奋勇:“寒冬腊月,药酒舒经活血,每人先来一瓶劲酒咋样?”朱福田谄笑作答:“随便随便,喝啥无所谓,重要的是开心。”

    席间你敬我喝,饮至兴处,表叔晒他那点破事:年轻时候不懂事,混迹菜园坝打架,一人单挑五壮汉;后来开卡车搞运输,伙同道上的朋友使坏,在南川敲诈了两名煤矿老板;前年开茶楼,地痞上门闹事,雇人卸了人家手脚……云云。朱福田唯唯诺诺,大体觉察出什么,额上冷汗直冒,只顾取纸巾擦拭。见势不妙,我偷偷踢了表叔一脚,表叔赶忙收回话题,歉笑着说:“老毛病老毛病,喝点马尿就爱唠叨,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做正经生意。”说着面向我,“我倒是羡慕秦兄弟,安安分分上班,不结梁子不犯事,睡觉也踏实啊。”

    接下来不迭劝酒,朱福田惺惺作态,极尽江湖豪言,筵席接近尾声,这厮已喝了一斤二两,醉意蒙眬,脖红脸燥。表叔抢先结账,打着酒嗝叫来另一名兄弟接驾。朱福田踉踉跄跄似要跌倒,我上前将他扶住,打趣道:“瞧瞧你这酒量,还做酒水销售呢,等会叫人开车送你。”朱福田捂住肚子,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兄弟考虑周全,哥今天喝得开心……开心,喏,你们在外面等等,我好像要拉肚子。”然后甩开我的手,径直朝洗手间走去。担心朱福田酒醉滋事,我留在收银台等候,半晌不见人影,便往洗手间探个究竟,刚到门口,却听他叽里呱啦打着电话。我慌忙躲在门侧,这时就听朱福田说:“老冯啊,秦风这龟儿做东请客,来了才晓得是鸿门宴,他带来的哪是啥子客户,纯粹是社会烂仔……那一百箱茅台特供,我看还是别给了,等他和鑫达折腾。”

    这场动机不纯的酒局,畅饮间早将报复心遗忘,醉翁之意只想做回好人,谁知这厮不识好歹,就事生事再次耍阴,顿时怒火中烧,闪身快步走出酒楼。

    朱福田拉完肚子,回到车上软若稀泥,哗啦啦吐个不停。表叔派手下驾驶他的夏利,我则陪表叔坐进奔驰。急速绕上机场路,酒劲跌宕翻涌,看窗外灯火通明,往事如鸟飞来。想起老爸的死,想起那些争名夺利的算计,再回首今朝的落魄,禁不住对朱福田恨之入骨,一个邪恶的计划涌上心头:换回驾驶员,朱福田醉酒驾驶,横尸机场高速。这般盘算,颇觉自己丧尽天良。“有仇不报非君子。”一个声音在胸腔回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另一个声音却又萦绕脑海。邪与正的思想斗争中,忽又想起灯下纳鞋的老妈、失去双腿的吴倩,怒火竟渐渐平息,屈服于后边那个声音,恍惚中虚空站在跟前,佛像庄严,冲我微微地笑。

    眨眼行将出得高速,繁华市区近在咫尺,整座山城火树银花,我仿佛看到了光明。正觉如释重负,表叔突然对我说:“朱福田不是好人啊,你打算这样放他走?”见我不语,表叔又说:“教训人得下狠手,不留印记不长记性。”回想朱福田在洗手间的那通电话,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胶着良久,我却说:“算了表叔,他现在也够惨,上有老下有小,凡事不能太绝,你也该收手了。”表叔勃然大怒,厉声训斥:“你还教育起我来了?”说着打电话给驾驶夏利的小伙,接通后命令道:“出高速往右拐,那儿有条刚修的辅道,过往车辆少,把那厮给我放路边……”

    酒劲愈来愈汹涌,表叔后边说了什么,我已无力记清。醒来时子夜未央,不见表叔一行,自己正躺在解放碑的长椅上,寒风阵阵吹袭,脑袋昏沉但意识清醒。

    一缕阳光穿透浓雾射在脸上,僵冷中已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暖,无尽的悲伤中,打扫清洁的老头朝我走来,温和地说:“哎哎哎别睡了,当心着凉。”起身拍拍夹克上的灰尘,我问他:“大爷,这是哪儿?”老头斜睨我一眼说:“你从哪儿掉下来的?这儿是山城,重庆大山城。”言罢摇头朝街尽头走去。

    回家取了银行卡,又叠了些衣服,打包成裹。茶几上有一盒未开封的牛奶,一碟油炸胡豆,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早点。老妈不在,估计鞋垫还未卖完,这时正在巷口摆摊设位。环顾简陋逼仄的家,一切都是那么亲近,泪腺禁不住酸涩,当下心一横,掂上箱子下楼,打车到江北国际机场。订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候机间歇,大厅电视播放着一则新闻:今日凌晨,的哥在渝北大道发现一辆夏利,车门窗门大开,驾驶室斜躺一名中年男子,医生证实已死亡多时;经警方初步调查,死因系司机醉酒驾驶,停靠路边长时间无人问津,遭冷天气活活冻死……随后闪出一个镜头特写,死者正是朱福田,面色乌青,嘴唇半张,甚是狰狞。脑袋轰然作响,目光停滞画面,直到午间新闻播完,我才诧诧回过神色。暗作疑窦,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老妈的电话。

    “妈,你在哪儿?”

    “在巷口卖鞋垫。”

    “别卖了,家里不缺这点钱。”

    “妈闲着不习惯,再说卖一分算一分,钱存着总有用处。”

    “不要存钱,身外之物,都花掉。”

    “这个你甭管,昨晚你去哪了?”

    “陪客户喝酒。”

    “应酬该推的推,少沾烟酒,看看尚德,就是烟抽多了……”

    老妈说着突变哽咽,我强忍心酸转移话题:

    “二娃要离开重庆一阵。”

    “去上海找吴倩吗?”

    “看情况,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好。记得早点回家,除夕不回,元宵总得回来,你得给你爸烧纸。”

    合上手机,热泪滚滚而出,汹涌滑过脸庞,这时催促登机的广播缓缓响起,重庆往上海的航班即将起飞。我迅速打理好思绪,“吴倩,秦风暂时过不来了”。这般自言自语,在被泪水浸湿的手机键盘上摁下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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