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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叮咚一声,身上跌下了一块东西。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那里来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装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纪又轻,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愿得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渐渐平息,寻思:“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哼,哼,想得倒挺美!”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快乐逍遥,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又想:“图此大事得成,固然是青史名标,功烈远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从此不受太后挟制,做一个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难重重,稍一失算,不免身败名裂,到底此事有几成把握?”寻思:“倘若我将红花会从根铲除,不免杀了我的亲弟弟,哼,哼!当年李世民为图大事,还不是杀了建成、元吉?”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妒念一起,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王青进来。
不一刻王青进来听旨,奏报大内总管白振已从福建回京缴旨,说道皇上吩咐的事已办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王青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
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什么不许随带从人,何况天时已晚,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报仇是必定的,红花会不论谁来统领都成。”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答应。
陈家洛与王青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祇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低声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点头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欲成大事,皇后决计不可保全。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重帷遮窗,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