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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又说得几句,外头忽有人高声叫着:“侯爷回了。”

    常嬷嬷揩揩眼角,起身站了,只见侧边门帘掀起,顾廷烨抱着襁褓进来,后头跟着愁眉苦脸的崔妈妈,他笑道:“不过瞧他睡的香,多看了几眼,这小子就醒了。”

    “别堆词了,定是你把他闹醒的。”明兰笑着吐槽。

    顾廷烨身上还穿着大红朝服,刚下朝连衣裳还不曾换过,就急着去看儿子,抱在手里就不肯放手,经过崔妈妈的调教,姿势还算标准。他看着婴儿,自管自笑道:“才几日功夫,就好看多了。当初刚生下来那会儿,又红又皱,跟只红皮崽子似的。”

    明兰皱眉道:“那你那会儿还直夸他好看!”

    顾廷烨笑着顶回去:“便是红皱,也比旁的孩子红皱的好看!”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常嬷嬷伸头过去看,只见婴儿已是醒了,也不哭不闹,五官轮廓愈发清晰,只半迷糊着眼睛四下看着,似是还有些发困。

    “生下来时越是红,待大了越是白胖的!不知取了名没有?”

    顾廷烨苦笑着:“这阵子委实太忙了,回头待公孙先生回来了,请他帮着看看。”他对自己文化水平没什么信心,又疼孩子的厉害,不愿随意取名。

    常嬷嬷道:“大名不妨慢慢取,先起个上口又吉利的乳名罢。”顾廷烨很觉有道理,转头问明兰道:“叫什么好呢?”

    明兰玩笑道:“我听小桃说过,她老家最常叫的,什么狗剩,狗蛋,小狗子这类的。”

    顾廷烨失笑,瞪了明兰一眼:“乱七八糟!还有狗腿子狗崽子呢,你舍得这么叫儿子么。”

    常嬷嬷笑道:“侯爷这就不知了,越是贱名儿,孩子越是康健。便是大户人家,若有孩儿身子不好,还叫人写了名字,贴了四处让人叫着呢。”

    “是么?”顾廷烨一脸怀疑。

    明兰抬头看了那肉团子一眼,甚觉他白胖可爱,软乎乎的就跟只糯米团子般,“不如就叫团哥儿罢。”

    顾廷烨一听,喜道:“是团圆的团?这个字甚好!”

    屋里众人听了,都觉得好,既好兆头,又不与旁人流俗,叫着也上口;这便定了下来。

    又聊了一会儿,常嬷嬷起身告辞,顾廷烨把团哥儿叫给崔妈妈后,自去梳洗又换了常服,才回屋来。约是朝中之事累心的很,他一下坐到床边,一边疲惫的捏着鼻梁,一边对明兰道:“往里头睡过去点儿,用饭前,我好歇会。”

    明兰陪着常嬷嬷坐了半天,也觉着腰酸,正想平平躺下歇息,闻言不满道:“不是给你另置了屋子么?外头还有软榻,与我来挤什么。”

    顾廷烨懒得和她废话,自己动手平抱起明兰,连人带薄毯稳稳放到里边去,然后仰身倒躺在她身边,他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把两淮的事跟皇上禀清了,圣上到底是心急了,沉疴多年,如何能一朝痊愈。慢慢来罢。”

    听他声音里都是疲惫,明兰伸手帮他揉着太阳穴,顾廷烨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侧过脑袋,直直看着她道:“对不住你了,没能早些回来。”

    明兰想了想,促狭道:“崔妈妈说,其实我生的蛮顺当的,若是没有前头的闹事,没有后头的放火,其实你不来也不要紧。”顾廷烨侧躺过去,把头埋在明兰怀里,低声道:“以后定不会了。”明兰抚着他粗硬的浓发:“常嬷嬷也这么说呢。”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顾廷烨闭着眼睛,鼻息平稳。

    “说了曼娘的事。”明兰静待着男人的反应。

    果然,顾廷烨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沉静道:“说到哪儿了?”

    “到你只身一人,离府出走。”

    顾廷烨慢慢转过身,和明兰头挨头,并排躺着:“那我接着说罢。”

    明兰也平平躺好,洗耳恭听。

    “其实,曼娘去余府之事,我是有些不快的。可是,一如既往,她总能把故事说圆了,我还是信她。”顾廷烨双手平平交握于小腹上,声音十分平静。

    彼时的宁远侯府是场噩梦,不理解自己的老父,佛口蛇心的太夫人,享受着白家银子却鄙夷自己的叔伯兄弟,哪怕回到自己屋里,也满是别有用心的俏婢艳仆。处处不得志,时时憋屈,只有在曼娘处还能受些软语安慰。曾经的一段日子里,他真的非常信任曼娘。

    人是惯性动物,一旦信任了某人,那么她的许多行为,就自发的合理起来。

    “直至那日在广济寺,你的那番话,很有道理。”

    说来可能没人相信,明兰是除曼娘之外,他唯一好好交谈过的女子。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皱着眉,斜着眼,满脸的不满,但却不曾拿空话虚话来胡骂一气,而是认真的讲逻辑,摆事实。他回去后反复思索,怎么想,都觉得明兰的话都没错。

    若曼娘真是只想当个妾,那实在没理由去余府闹。

    人会受骗,其实只是没往那处想,若真查起来,很多人,很多事,其实是经不起查的。

    “曼娘有个服侍多年的丫头,后来由曼娘出嫁妆,远远的嫁了人。我费了许多功夫寻到她,一番吓唬,威逼利诱,她终是开了口。”大凡有了丈夫孩子的女子,很少能忠心到底的。

    “那丫头说的,俱是匪夷所思。先是曼娘的哥哥,他压根不是弃妹而逃,而是曼娘苦劝兄长走的。直到曼娘生下两个孩儿后,她兄长才假作懊悔的回来。曼娘一番苦求,兄妹俩做得好戏,叫我宽宥了她哥哥,我却还当她秉性善良。”

    明兰没有说话,只呆呆看着床梁顶。

    “再来是孩儿,还真叫常嬷嬷说中了。是曼娘叫人去引那汤药婆子吃酒,在药材上做了手脚。”顾廷烨语气涩然,仿佛叙述着一幕荒诞剧,“可我还是不大信,回京拘了曼娘宅里的人来拷问。这一问,竟又有旁的事。”

    “她又做了什么?”明兰也开始心生厌烦了。

    顾廷烨去握她的手,牢牢握住,才道:“她打听到嫣红的陪房家人常去的酒馆,叫人把自己的住处透了过去,又说了些招摇过分的话,嫣红听了传话,自然气急败坏的打上门去。她布置好了一切,只等我‘及时赶去救下’她们母子,再和嫣红反目。”

    明兰深深叹了口气,挪过身子,侧身抱着男人的臂膀,把脸贴上去。

    “得知这些,我一时竟是呆了。”顾廷烨翻身抱着明兰,手心冰冷,“我去与她对质,她辩无可辩,这才说了实话。她始终都是想做正房太太的,之前种种敷衍,都是哄我的。”

    那日,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抓着曼娘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一顿逼问痛骂,曼娘见躲不可躲,便直言不讳了。他气的怒火攻心,重重的扇了好几个耳光,她面颊紫红肿起,却依旧淌泪而笑。他清楚的记得,那日斜阳昏黄,曼娘匍匐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腿,楚楚可怜的仰头哀求,还如做戏般的表白,说她是一片真心,望君垂怜,盼君珍重。

    却不知,他心头已一片冰凉。人人都骗他,欺他,连这个他一直深信的人都不例外,那还有谁是可信的,这世上还有人可信么?

    “那夜,我回府又和老爷子吵了一架。我越说越不像话,直把老爷子气的吐了血,他骂我是‘自甘堕落,无药可救,果然是贱人贱种’,我再不愿待在这儿了,当夜就走了,一直到了南边,才给常嬷嬷去了封信报平安。”

    明兰心里难过,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叹了口气。

    “我走后,老爷子一直寻我。好容易寻到了我,给我送的第一封信,便是叫我速速回府,说嫣红有身孕了。”顾廷烨道。

    “啊?”明兰大惊,“有这事,怎么从来无人提起过。”

    顾廷烨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仿佛是在嘲讽:“因为这是一件大大的丑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能告至亲。”

    明兰已经猜到了些许,却不敢乱说。

    “老爷子十分高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就做爹了,要懂事,好好做人,不能再惹事了。可我却对他说,嫣红肚里的孩儿,大约也姓顾,但不是我的。”

    老侯爷当时又惊又怒,连声责骂自己乱冤枉人,他离家一个多月,妻子怀孕两月有余,岂非正好。顾廷烨漠然回答,自那次因为曼娘,和嫣红闹翻后,他们就不曾再行房。

    老父脸上当时的神情,顾廷烨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震怒,那种惊慌,那种深入骨髓的愧意和歉疚,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可当时,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情,狠狠把顾家上下嘲讽了一番,直骂顾家是个污糟的烂泥潭,没几个人是干净的。

    至于给他戴绿帽子的到底是谁,他既没兴趣,也懒得问了,反正侯府之中,没一个人是好的 。

    “那,嫣然姐姐的妹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明兰闷闷道。

    顾廷烨黯然:“堕胎不顺,血崩而死。消息传来时,老爷子正和余大人理论着。嫣红虽是错了,可我也有不当之处,我从未想过叫她以命相抵。可我们赶去别院时,她已断了气。”

    明兰一阵心头发凉,这种死法真是够报应了。

    “所有人都以为嫣红是心急堕胎而死。顾家为着遮丑,对外头说是病逝,余大人也不敢多声张,此事便了了。”顾廷烨忽的眉头一皱,“只我一人,觉出不对来。”到底夫妻一场,余嫣红不是笨人,既知会被戳穿,为何不早堕胎,还让顾家人把自己叫了回来。

    “那是怎么了?”明兰奇道。

    “我有个叫平贵的长随,曼娘对他甚是笼络,他也常为曼娘说好话,当时我并不以为意。自我离京后,已久不见他的。”顾廷烨笑容里满是戾气,“谁知我离去时,别院的门房却说,就在半日前,平贵来过,说是替我传话的。可我并不曾叫人穿过任何话!”

    明兰惊问:“难道又是曼娘?”

    曼娘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次顾廷烨不过想问些芝麻,最后总能得了西瓜。顾廷烨森然道:“我捉了平贵拷问,他就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自打顾廷烨离京后,杳无音讯,曼娘如热锅上的蚂蚁,常嬷嬷不肯说,她就只好时时叫人盯住宁远侯府,尤其是嫣红的陪房家人。很快她就有了收获。一日嫣红借口回娘家,马车半道改路,嫣红戴着帷帽偷去见了位郎中。

    曼娘随后就去找了那郎中,反正不知主顾是谁,看在银子的面上,那郎中毫不犹豫的说,那位蒙面夫人已怀有两月的身孕。曼娘大喜过望,立刻盘算起来;既要让顾廷烨能赶紧回来,又不能叫嫣红瞒住了,然后偷偷解决掉问题。

    平贵的妹子在顾府内宅为婢,全府上下都知道烨二夫人是吃不得莲藕的,她就趁机在嫣红的饮食中丢了些藕粉,份量很轻,只叫余嫣红起了些小红疹子。但贤德的太夫人不肯让老侯爷以为廷烨一走,自己就怠慢他媳妇,坚持找了大夫来瞧病,这便瞒不住了。

    事发后,嫣红又惊又怕的缩在别院里,等待着对自己的处置。就在这个时候,平贵来了,他说顾廷烨不愿张扬丑事,只要她把孽种堕了,待此事风平浪静后,便跟她和离。

    这个饵,实在太诱人了。顾廷烨本就恶名在外,如今又弃家出走,若两人和离,全京城的人都会以为顾廷烨不好,而她也能全身而退,待过个几年,让宠爱自己的父母再寻一门亲事就是了。平贵又强调,一定要快,否则事出有变,就不好了。

    嫣红哪会不从,当下赶紧让人去抓了副虎狼之药,为怕药效不强,她还一气吃了两贴,胎儿是打下来了,但也送了性命。

    明兰听的全身冰凉,张口结舌:“…都那份上了,曼娘何必还…?”

    “曼娘说,她只想叫嫣红吃些苦头,出口气罢了。”顾廷烨冷笑道,“谁知反叫我看出了端倪,我当夜就跟她摊了牌,说清了,从此一刀两断。”

    此事后,老侯爷内外交困,又气又病,很快就病故了,顾廷烨没能赶上见老父最后一面。

    前因后果,明兰俱是明白了,却说不出话来。两人久久无语,过了半响,顾廷烨忽的翻身伏在明兰身旁,目中满是歉意:“你怪我么?我没处置了曼娘。”

    明兰一愣,失笑道:“怎么处置?”

    “要了她性命么?”她缓缓的坐起身来,顾廷烨也起身,和她对面而坐,“说实话,倘若侯爷取了她性命,我是决计不敢叫蓉姐儿再留在身边的,非得远远送走不可。蓉儿再怎么明白道理,到底是母女连心。我不敢赌这侥幸的。”

    “可若真杀了她,又有些罚过了。”这事明兰早就在肚里过了几遍的。嫣红的死,曼娘只能算作恐吓欺诈,而向自己撞过来的那一下,属于未遂,这两样罪都不足以判处死刑。

    “那就要罚了,可该怎么罚呢?”明兰苦笑道,“说实话,以曼娘的性子,再打她骂她,甚至动大刑,她也不见的能悔过的。” 她还不像康姨妈,至少康姨妈爱她的孩子,有了软肋,就能拿住她。可似乎连孩子的安危都不能使曼娘却步。其实,对于这种潜伏伤害性的精神病患,最好的处罚就是终身监禁,但这话她不能说。

    明兰把两手一摊,笑道:“侯爷把她远远送走了,倒也是个法子。”

    顾廷烨怔住,他实没想到,此时此刻,明兰居然还能这般理智冷静的分析,说的头头是道,丝毫不带半分情绪,他心头忽然百种滋味起来。

    “还有朝堂之上,府邸之外,这事越快了结越好。”他忍不住辩解一二。

    “这事原本就是不好闹起来的。”明兰立刻表示同意,并且道,“曼娘一不是你的妾,二不是府里的奴婢,人家正经的良民一个,咱们凭什么要打要杀的。若是良民犯了过错,也不该以私刑了断,要过堂审问然后定罪,到时候,公堂上一闹,咱们的脸还要不要了。夜长梦多,若耽搁久了,叫你的对头拿住,就没完没了了。”

    倘她是顾廷烨的政敌,一定会拿这件事做伐,把事情闹大了不可。若真叫人参了私德不修,那顾廷烨没准也得和沈国舅一样,在家思过了。两位心腹一起思过,皇帝可要烧眉毛了。

    顾廷烨定定看着明兰,神色复杂,默了半响,才道:“在绵州,我给昌哥儿置了百亩田地,又叫人看着,只盼她能念在儿子份上,就此消停。”说着,他脸色倏然一变,厉色道,“再有一次敢作恶,我就顾不得了,立时取了她性命。”

    明兰点点头,随即又挥挥手,叫起来:“哎呀,其实这不是关口啦!要紧的是那一位,我说你到底想出辙来了没有。”她满面惧色,“我可再不敢和她一道住着了。”

    名义上的长辈,打不得,骂不得,真是处处掣肘。

    看她才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转眼又如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般,顾廷烨不由得莞尔,“放心。便是你敢跟她住着,我也不敢。我已经布置好了,这就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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