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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停放在南京下关火车站,直到两个多星期后,才用船转运到上海。期间北京故宫的文物前后五次分批运到,包括颐和园和国子监等处的古董。魏长旭因为取得了工作人员的信任,已经可以帮得上忙,和苏尧两个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到最后文物古董最终的数字统计出来,所有人都默然无语。

    一共19557箱,上百万件文物古董。

    魏长旭被这个数字狠狠地震撼了一下,这还是大家挑拣过的,无一不是极其珍贵的宝贝。

    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珍品,在偌大的仓库中,堆满的是整整齐齐的木箱,空气中盈满的是令人难受的灰尘和棉花味道,但魏长旭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到底一个民族,是要破落到何种地步,才会被迫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文化迁徙?

    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些珍品才能免于被蒙尘,重新擦拭一新地摆在展馆中供人观赏膜拜?

    他……还能有看到那个景象的一天吗……他能保证这些珍品都一个不漏地继续存在于世间么……

    “旭哥?”苏尧敏感地察觉到魏长旭低落的心情,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已经换成粗布麻衫的苏尧,虽然还是白白净净,但由于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已经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鹅蛋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

    “不怕,我们会赢的。”魏长旭把苏尧搂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道。

    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现实永远比人想象的还要残酷。

    有人开始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说院长易培基先生监守自盗,从北京城运出这些古董是要卖给外国人的。三人市虎,曾参杀人,还真有人信以为真,事情也就传得越发有鼻子有眼,连南京政府都发了传票,要法院择日开庭审理。期间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几人被连累下了大狱,无处伸冤,很久以后才被释放。

    老板在几个月后到上海寻到了他们,就再没有提出离开,而是留下来参与了文物保管工作。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终于把朝天宫库房整理了出来,故宫的文物古董也从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长旭此时已经是少年人了,瘦长的身材还在不停地拔高,苏尧也已经快要满十岁,越发的腼腆内向。他们和文物古董一起顺利到达南京后,陆续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定下来,已经十三岁的魏长旭甚至动了念头想要离开参军了,可1937年却并不平静。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

    随后的8月13日,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沦陷。

    战火已经烧到了南京附近,有时候仰头看天,都能看得到天边那抹像是随时都能压下来的厚重乌云,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

    上海八一三事变的第二天,故宫博物院就做出决定,继续迁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转往长沙。老板当时就想让魏长旭和苏尧跟着第一批文物离开南京,但魏长旭知道老板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强硬地陪他留了下来。文物陆续转移,但大体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汉口转运长沙最终到安顺,中路去往宜昌转运重庆最终到达乐山,北路是经徐州、郑州到达西安。魏长旭他们最终选择了坐火车北上,据说最后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滞留到12月8日,才终于搭上了黄浦号轮船,离开了南京。

    而五天后,南京沦陷,日军做下了举世皆惊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究竟还要在黑暗中待多久,才能迎来黎明呢?

    魏长旭和苏尧挤在卡车货厢的缝隙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身体无意识地颠簸着。现在已经是1939年的春天,他们一路历经千辛万苦,两年前装载文物的火车从南京开出之后,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军的轰炸袭击,幸好火车停靠在了废弃的轨道上,才逃过一劫。过郑州的时候也经历了轰炸,幸好也是有惊无险,没有一点损伤。过了郑州之后又转往西安,后来又转去了宝鸡,因为日军轰炸得厉害,又被迫转移。结果从宝鸡到汉中仅仅一百多公里的秦岭路程,他们走了快三个月。在翻越秦岭的途中,他们遇到过土匪和野狼,几经历险,魏长旭觉得就算是当兵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其他两路的文物古董也并不是风平浪静,水路去往重庆的那一路,在三峡时差点翻船入江,幸亏在最后时刻有经验的船夫力挽狂澜。转往长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难重重,险些遭受日军轰炸,最终决定把文物转往峨眉乐山一带。

    魏长旭他们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们是从陆路入蜀。

    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长旭本来以为翻越秦岭的山路就已经是够艰险的了,结果到了入川的栈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蜀道难。

    所谓蜀道实际上就是栈道,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一个个孔洞,在孔洞内插上石桩或木桩,上面再横铺木板或石板。这种狭窄的栈道承重有限,一辆车最多也只能载三四个箱子,还必须有人在前面领着卡车走,在峭壁上转弯时还要鸣笛示意,车队前进得出奇的缓慢。一段才二里的栈道,一个往返就要走上两三日,魏长旭问了一下带路的乡亲,他们若是按这样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计至少也要走六七个月。

    “旭哥,你身体好了点没?”已经十二岁的苏尧完全是个少年人的模样,穿着的军大衣已经在路上磨损得破旧不堪,但他的脸庞依旧白皙,此时正满脸担忧地用手碰了碰魏长旭的额头。

    整个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岭的山林间煎熬,魏长旭的身体就算再好也顶不住了。苏尧有些焦急起来,甚至还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长旭把衣服执意都塞给他穿,又怎么能把身体冻得如此破败?想到这里,苏尧便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不顾魏长旭的抗议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着,我下去找老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弄来药。”

    魏长旭想要抓住他不让他乱走,他们能蹭卡车坐着,就已经是别人多加照顾了,没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脚走路的吗?但苏尧的行动很快,他终归是病着,手伸出去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臭小子……魏长旭无奈地又闭上了眼睛,高热的身体让他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人高声呼叫,然后就是刺耳的汽车喇叭鸣笛声,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动起来,愕然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坐着的卡车冲出了栈道,一头朝山下的深涧跌去!

    幸亏苏尧早就下车了。

    魏长旭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居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也许是人在生死关头的潜能迸发,魏长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断。若他此时立刻朝下跳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抓到栈道下面的木条。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上的箱子往下扔。上车时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箱子上的编号开头,是“经”字,那就是《四库全书》的经部。既然是书,那就不怕摔,但就怕掉进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书很沉,但在下落的过程中,魏长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绝境之中的力气倍增,还是上天赶巧,在卡车跌入江中之前,三个箱子都被他扔到了滩涂之上。也没工夫去看卡车司机是不是来得及跳车,他看准了一处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个方向摔了过去。

    魏长旭眼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树枝挂断,漫天的佛珠飘散,在乌蓝的天空下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他心神一松,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

    “……为什么不让我救人?这孩子他还活着啊!”

    “你这样,就改变历史了啊!如果你没有通过罗盘来到这个时间,这个人说不定就会这样死去。你若是救了他,产生了蝴蝶效应,以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变化,导致历史发生偏差,这个责任,你来负吗?”

    “我是个医生!责任就是救死扶伤!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你要考虑大局,如果每次都这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擅动洛书九星罗盘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实说。”

    “你!”

    这两人是谁啊?怎么在吵架?洛书九星罗盘?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啊?

    魏长旭只是意识清醒了这么一瞬间,就又头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他才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还痛着,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魏长旭咬着牙坚持着感觉自己身体各处,他的腿应该是摔断了,幸好苏尧最后给他裹上的一层军大衣让他的胸腹上身没有遭受更大的创伤。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书有没有损坏。

    魏长旭迷迷糊糊之间,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搬来搬去,也被喂了一些药片和打了针。等他可以睁开眼睛时,立刻就看到了苏尧哭红的小脸。

    同样守在一旁的老板知道魏长旭还说不出话,但从他的目光中领会到他最想要问什么,便拍了拍他的头欣慰地说道:“那三箱书一本都没丢也没浸水,真是多亏你了。你的腿也没什么事,不过要好好休养。有人救了你,是谁你还有印象吗?我们没找到人,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脑海中闪过一些争吵的片段,魏长旭不解地摇了摇头,事实上那些话他根本有听没有懂。

    老板皱了皱眉,悬崖峭壁危险至极,他们绕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后才下到悬崖底下的滩涂。当时司机已经坠亡,但魏长旭却好好地躺在滩涂上,断腿处被绑好了,还接骨接得极好,包扎得非常细致没有导致失血过多。滩涂上散落的书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顺序着。若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而且连书箱里苏尧塞的三颗菩提子还有掉落的太阳菩提子手钏也一个不少地都找了出来。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板也没太深思,看着魏长旭勉强地撑着眼皮,便嘱咐他好好休息。

    路还长着呢。

    是的,路确实很长,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天,他们才到了高耸雄踞的剑门关。之后又辗转从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后一待就是七年。

    “我们的正义必然战胜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它最后的证明……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

    兹拉兹拉的电波中,传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一时间屋子里面欢呼和喜极而泣的声音不绝于耳,魏长旭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黑暗中待了太长的时间,对于光明的骤然降临,他有着本能的战栗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们可以回去了!”苏尧欣喜地扑向魏长旭。他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魏长旭禁不住对方一扑,从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嗯,我们可以回去了。”魏长旭压下心头狂喜,反而回头看着在寺院中堆积的木箱,理智地说道:“不会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待两年,等国内形势平稳。”他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势利弊。

    苏尧却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因为在栈道上的那场事故,魏长旭的身体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没法休养好,更是日渐消瘦。苏尧这些年来,简直就是把他当易碎的宝物来对待的,况且在老板离开之后,他们更是相依为命。

    “老板他……应该不会跟我们回去了吧?”想起老板,苏尧低垂下头,抿紧了唇。

    魏长旭捏了捏他的肩膀,并没有说话。

    七年前他们在峨眉山落脚之后,老板就离开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来看过他们一眼。魏长旭此时回想起来,才发觉老板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现在若是和他们在一起,感觉都像是比他们还要年轻。

    “别想了,我们还是好好庆祝一下吧!”魏长旭起身推开窗户,让久违的阳光照在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很快,很快他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事实上回去的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

    日本天皇虽然签署条约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国内的日本军阀并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国内形势遽变,国共两党又起争端,局势一下子又扑朔迷离起来。

    文物古董整理有条不紊,因为没有了空袭轰炸的隐忧,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庆集中,到了两年后才启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断,好在他们队中没有伤亡,顺着长江而下,直达南京。北平故宫博物院在民国十四年双十节成立,终于在二十二年零两个月后,所有迁徙的文物古董又归于了一处。

    国内的战争依旧没有结束,但魏长旭却并没有太担心了。毕竟都是国内争端,也绝不会危机到老祖宗的遗产。他每日埋头整理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每每在闲暇之余,都感叹这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无论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过了一万两千多公里。而这上百万件古董,经历了万里长征,居然没有一件遗失或者破损的,当真是难能可贵,算得上是一场奇迹。

    由于日夜辛劳,他的身体日趋衰弱,每每苏尧劝他多休息,他也无暇注意。

    1948年底,开始陆续有文物分批转往台湾。魏长旭没有拦阻,也没有办法拦阻,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理员。而且分开又能如何?他知道这些文物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即使分隔海峡两岸。

    也有人劝他一起离开大陆去台湾,他却没有应允,依旧留在南京的朝天宫,整理着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苏尧也一直默默地陪着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枫叶再次红了,但他却变成了孤单一个人。

    五

    老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那样的年轻。

    魏长旭抖着唇,把那个白玉长命锁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么走的?”老板的话语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苏尧会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来的……”魏长旭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仓库很暗……为了怕有火灾……所以并没有点煤油灯……他……他一脚踩空……”

    “嗯,又是没到二十四岁。他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就去了,还好。”老板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命锁,抬起头盯着魏长旭看了半晌,喟然叹道:“谢谢你照顾他,虽然只是顺便的。现在战争已经平息了,你的心愿……应该已经达成了吧?”

    魏长旭恍恍惚惚,并不能理解老板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仓库,像是若有所悟,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老板的面前,只剩下一摊衣物。他弯腰从衣服里面捡起一颗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颗金刚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贵的品种。

    金刚,为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之意,有可摧毁一切邪恶之力。金刚菩提子有分瓣的等级,一般常见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贵。老板手中的这一颗,是只有传说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刚菩提子。红棕色的表面还有着火烧火燎的痕迹,现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后的大佛殿起火,你拼尽最后愿力转世投胎,化为人形……

    “此间保护古物的心愿已了,我定会选个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愿力……”

    此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名叫魏长旭的小管理员,熟悉的人都以为他由于弟弟的意外,也伤心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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