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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以太子犯病原为大阿哥巫蛊诅咒为由复立太子,如此便重挫了老八。他还把你十三叔冷落十年,远离争储漩涡,留给朕作为臂膀。说起帝王心术,没有谁能跟你皇爷爷相提并论。
我们这些在你皇爷爷眼中既是儿子臣子,关键时刻也是一枚棋子,只除老十。”
弘历听到这些话,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他虽未经历过夺嫡惨烈,却聪慧天成,此刻细细想来,便猜到一二,想当年康熙朝,废太子胤礽是康熙帝费尽心血培养,又多次在皇帝出巡之时监国,早成日月当空之势,若皇爷爷果真要整垮太子,就势必在皇子中挑出一个扶植起来与太子分庭抗礼,而这个人因挤垮了皇太子,引起废太子党的忌惮,在朝中树敌良多。他忽然冒出个想头,莫非当年揆叙、阿灵阿支持皇八子,也是康熙帝暗示和默许的?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只有雍正帝谈及回忆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虽他不能承袭皇位,可好处何曾少了他的,你知道从老十府里查抄到家产光现银就有六十几万两,你皇爷爷留给他的粮庄、买卖、房产、字画等等还不在其数,你皇爷爷历次南巡,虽不带他同行,可每次都要在南边儿给他置宅子铺面,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了。他把江山留给了朕,却把家产都留给了老十。”
这话语里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弘历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委屈和不甘的意味。
他又想起胤礻我,虽然他得皇爷爷再三回护,有万贯家财,可到底丧失了皇权,那些家财一瞬间变为惹祸根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可……皇太子又如何触怒龙颜,让皇爷爷非除掉不可呢?他心中一悚,又悄悄瞧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父皇。
是皇太子锋芒太露,膺皇爷爷锋芒?还是皇阿玛等几个兄弟……
抑或是,是这几个原因都有。
弘历胸膛内砰砰狂跳,只觉父亲的五官在阴暗的光线下更添阴沉,却又带着一丝慈父苦心,这些话,皇阿玛何曾提过一言半字。
雍正帝面上流漏出些疲倦之色,不禁抬手揉着额角,呓语般说了句:“曾经她说‘太过求全,便顾虑的多了;担当的重,便出错的多了;太过认真,牵扯的就广了。可只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始终以江山为重,万民为重,敢作敢为,便好’,朕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朕想必没叫她失望。”
弘历听见皇父教导自己为君之道,只牢牢记下,见雍正帝面上凄哀之色颇重,不禁安慰道:“到底皇爷爷慧眼识珠,选定了父皇,此话便可见皇爷爷一番慈父心肠。”
雍正帝只是微微牵起唇角,缓缓摇头道:“朕今个儿话有些多了,只是突然想起了往事……既然你十叔是你皇爷爷最疼爱的皇子,今后,你也当尊重他才是。”
“是,”弘历应一声,又不便接这个话题说下去,他瞧着父亲憔悴疲倦的神色,恭敬站起身,说道:“儿臣服侍皇阿玛进膳。”
雍正帝再次摆一摆手,弘历无声退下,从暖阁出来,面上却多了一分不可说的帝王之气。
他转过身来正要稳定着气息,却见眼前一个月白小袄,墨蓝色棉布衣裙,梳两把头的宫女,那女子生的眉眼温柔,微垂着头,不似他人般恭敬作礼,只是微微屈膝朝自己请了个双安。
弘历也隐约知道有个叫苏竹的宫女颇为得宠,不由问了一句:“你是苏竹?”
苏竹并不作答,只又屈膝一礼,遂自顾自端着食盒进帘子里去了。
苏培盛忙迎上来道:“四爷别放在心上,这丫头出自山林,粗陋不识礼数。”
弘历只隐约觉得此人面目熟悉,只是他今日心事重,便也未多想,转身离去。
苏培盛恭敬送弘历出门,才又放轻脚步回到暖阁前,透过帘缝儿瞅了一眼,见竹儿正将食盒中的盘盏一一拿出摆放在六角梅花填漆螺钿炕几上。
窗上贴着厚厚的明纸,围的这屋里密不透风,苏竹的鼻尖竟沁出些细细的汗珠,她动作轻柔地拿出一双银筷,递给雍正帝。
后者却未伸手接,只是淡淡道:“撤下去罢。”
苏竹心头微微有些恼火,皱眉望过去,对面的帝王却只是神色平平,这种清淡如茶的神色,衬着那近乎苍白的面容,便显得如此脆弱,苏竹心头一软,放下筷子,跪地道:“苏竹知错,苏竹不该打开那个盒子,愿领责罚,只求万岁爷用膳。”
明日还有那样多的朝政要处理,有那样多的折子要批阅,苏竹想起皇帝日日忙至深夜的情景,不由有些心疼。
“起来罢,”皇帝说道:“朕并未生你的气,相反朕还要感谢你。”
皇帝说着从身旁拿起那个锦盒,这枚锦盒的边角处有些破损,是被他用力摔在地上,磕到柜子脚上磕破的。
那日他满心欢喜的捧了贵母妃送他的生辰礼物出来,没走多远,见老五老八老九几个在御花园里说话,八阿哥手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锦盒。
他便下意识将盒子袖在了袖中,上前与兄弟们寒暄,问老五道:“这个锦盒倒是精致……”
老九已抢先答道:“是贵妃娘娘提前给五哥的生辰礼,里面是只和田玉牌。”
他眸中神采微微黯淡下来,只道:“贵妃娘娘如此看重五哥,到底是因五哥人品敦厚。”
老九哈哈笑地不以为然:“什么看重,我们这些人过生辰,贵妃娘娘均会送礼物,都是这样的盒子,我得的是一对雕花玉盏,八哥是春日里的生日,得了一枚上好的翡翠精雕扇坠……”
老九是万事通,这宫里自然什么都知道……
他憋了一口气,回了住所,一进门便狠狠将那匣子远远砸在地面上,他只当她待他是不同的,即便不能同胤礻我比,也比其他人强些的。
跟着他的下人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均唬的什么似的,因他不叫扔也不叫打开,身边的人只好锁在柜子里,如今却被她这个小丫头翻了出来。
胤禛打开盖子,匣子里里面只有一纸泛黄的奏章……
吾皇亲启:妾纽钴禄氏拜上。
今孝懿仁皇后仙逝,膝下之四阿哥无人抚育,臣妾以为皇嗣尊贵,况四阿哥因守孝落下暑疾,务须好好调理,臣妾不才,愿抚养四阿哥于膝下,未敢不尽心竭力……
发黄的故纸将他的思绪带回三十年前,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孝懿仁皇后逝世,却正是酷暑难当的时候,他因守孝染了暑热,皇阿玛有心送他会永和宫由生母抚养,可生母竟那般冷硬的拒绝了,皇阿玛不得已只得将他安置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将就些时日。
“可怜的四阿哥,睡梦里还挂着泪儿呢。”他正在乾清宫睡着,耳边却听见极是温柔悦耳的声音传来,接着便闻到淡淡沁凉的荷花清香,有人拿了帕子为他擦拭去额头的汗珠,就像他孩提时梦中的额娘那样。
“太医适才说,胤禛这个暑热怕是要落下根儿了。”是皇阿玛的声音。
那女子便幽幽叹息一声,说道:“我见药膳簿子上写紫孺绿豆饮最是去暑热,待会子便回去炖些,皇上和四阿哥都喝些。”
皇阿玛似乎走近了些,拉了那女子走远,声音也变小了几分:“四阿哥的事儿,你少管些。”
他极努力去听,听到那女子低声道:“我明白,若此时永寿宫出面,德妃姐姐那里只怕更是难以释怀,不若,我改日去劝劝德妃姐姐?”
“她性子倔强,罢了,胤礻我可都还好,朕今晚去陪你们用膳。”皇阿玛如是说。
“还是不要了,四阿哥才没了养母,这会子皇上该多关心才是,我晚间会做几个小菜,悄悄打发人送来,只不知四阿哥喜欢吃什么?”那女子这样说,让他深为感动,额娘不要他,若是这女子是他额娘该多好,他那样期冀着。
“胤禛喜爱吃酱蹄筋……”话音落,语音倒提高了:“你到哪儿去?”
那女子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回去酱蹄筋儿去了,那个要多炖几个时辰,烂烂的才好……”
晚间他果真吃上了酱蹄筋,而皇阿玛也一直陪伴着他,胤禛知道,那个女人是永寿宫贵妃。
他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怀揣着所有期冀,去永寿宫拜见,只是为了问一句:“贵母妃,你愿意做我第二个额娘么?”
贵妃曾对他讲:
“第一个额娘,是英亲王府的郡主,我还没出生她就过世了,阿玛又娶了我第二个额娘,这个额娘待我很好,会很温柔地教我道理,把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绣花,请师傅教我弹琴下棋,端午节的时候会给我们结长命缕,新年的时候给我们做新衣裳。生病了会很细心地照顾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姐弟一句话。”
而许久许久,他没有等来答案,不仅贵妃不愿意抚育他,后宫里没人愿意养育他,他却被皇阿玛告知,要自己搬到阿哥所去。
他以为她不肯要他的,却原来不是……
原来贵母妃是喜欢他的,愿意抚养他,他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只是皇阿玛没有同意,那张奏折下方,是皇阿玛的御笔写着:‘不许,昨日朕考校胤禛课业,均出诸皇子之右,且性格倔拗,遇事急躁,难于驯驭,将来或是弼世之良臣,又或乱世之奸雄,两种无论何者均不宜养于爱妃膝下’
皇阿玛原来也是看重他的,他的才能出诸皇子之右!
苏竹服侍皇帝歇下,见皇帝已呼吸匀停,方放下帘子出去。
那浅蓝的帐子那样碧蓝,似乎湛蓝无云的天,翠油油的草地上马蹄翻飞,踏起春泥点点,马上的少年一袭淡青衣衫,在前方茅草亭处勒马停缰,跃下马去。
亭子里便迎出一个孩子,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说:“四哥,我也要学骑马。”
“快来,我做了几样小菜,正巧你们阿玛回来,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饭。”那妇人声音如此温柔关切,就像在梦里听过的一样……
曼陀罗花,花艳丽,辛、温、有毒,止痛安眠。
不几日,雍正皇帝于行宫内驾崩,传言因服用药物中毒,又言是过于勤政猝死,大清上下忙乱于新帝登基,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医女苏竹,是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很久之后,有人查得,此女并不姓苏,而姓卫,只是这时候,这些已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