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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张雷公那样把伤腿接上下半辈子也成了跛子……若是害了疫病?喝些汤药能扛过去就扛过去,扛不过去也就是个命数。
整个北方就没听说过哪个医匠能治愈瘟疫的。
暴雨初歇,营地里到处都冒着潮气,太阳一出来照在身上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在夜里,偌大的中军帐空空荡荡,熄了灯盏见不到一点光亮,燕北跪坐在案前想起无极城百姓当年对他的爱戴,想起率军入驻蒲阴城时乡间父老箪食壶浆迎他入城……恍惚间便已是满面泪流。
去年,他打马北上,丢下冀州没人管。黑山贼寇东出太行,横行无忌。单单幽州在半年光景里便收拢了十几万户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他自己的打算而流离失所,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次入冀州,百姓的惨状他亲眼看见了,仅仅中山国一个郡,饥民横行路有枯骨,百姓的肠子挂在树上,脑袋落在地上。
那时他至少会羞愧、会愤怒,他觉得手里攥着万余历经艰辛杀伐的精锐,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
兵马与名望带给他的威风自信驱使他领兵西出,势要杀进冀州乱军,不为上报朝廷,只为下安黎民。
可这一次,因为筑坝拦河,他淹了陶平汉近万兵卒,却也淹死了上百黔首,更令下游爆发瘟疫,千百户流离失所……他就以这样的方式下安黎民吗?
燕北不知道。
他紧紧咬着牙关,闭不上的眼在一片黑暗里始终有咸水涌出。
止不住。
他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坚硬,仿佛曾经火热跳动的胸膛里被塞进一块大石头,总会搁到他的肋条。
稍一触碰,便令他咬牙切齿,疼地直掉泪。
他心疼啊!
再有月余,就是他二十二岁生辰……自他首次踏入乌桓领地,曳马而还,他的人生便变得截然不同。杀戮也好、抢夺也罢,甚至后来的叛乱、领军,自朝廷啃下冀州北部数郡,入鲜卑过玄菟,直至谋略辽东郡。
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即使其中出生入死,即使刀剑加身。
他从不感到艰难,从不感到疲惫,甚至从不感到孤独。
只有数不尽的快乐。
可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愧疚与难过冲击着他的心灵,令他无法入睡。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百姓,或可怜或可悲的黔首面目,都与记忆深处平凡无奇的一张张面孔渐渐重合。
他想杀谁,谁就要死,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人一定有必死的原因。
他想救谁,谁就要活,因为燕二郎无所不能,他总能救活别人。
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以为。
事实真相让燕北感到无比地难过。
他不曾想过要害人,他真的没想。杀人都从不借刀,从不屑于假人之手,又怎会想着去害人?
可还是有数不尽的平民百姓因他而死,他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吃过谁的粮食,那或许就是别人对他的活命之恩,可他再没有机会报答了。
燕北觉得很疲惫了,他不再想着什么锄奸讨贼,不再想着平定冀州。
这,这一切,都太难了。
燕二郎救得了人,燕二郎救不了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总归是,没有人能救他的。
他只想回到辽东,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小马厩……燕北抹了把脸,漆黑的军帐里没有谁能发现他通红的眼睛。
扣上兜鍪,有些踉跄地走出营寨,艰难地扬着笑容向那些为他值夜的军卒属下打了招呼。泥泞的营地很好,让人无法看出他的脚步虚浮与心不在焉。
终于,燕北穿过纷乱的营帐与点点篝火,钻进营寨中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有金黄的干草与骏马不安的响鼻,尽管带着潮气与难以忍受的气味,可当燕北一头扎进干草堆里,他的心突然便享受到片刻的安宁……这是令他无比熟悉的感觉与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
燕北扣着兜鍪,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夜里,他梦到小雨过后郁郁葱葱的原野与辽东的深林,绿草地上面貌模糊地母亲恬静地吹笳奏出悠扬的曲乐,阿父在一旁拽着高头烈马,兄长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筋肉削着木马,矮小童稚的燕东坐在地上,痴痴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