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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茶壶是陶瓷做的,砸碎后锋利的边缘割开常鲁易的皮肉,鲜血流了满面。
看客们都惊呆了,黄润芝却还不肯罢休,冲过去对着他拳打脚踢。
“都怪你这个死不要脸的王八蛋,看看你干得好事!要不是你背着我勾搭上那个小狐狸,能出这样的事吗?都怪你!都怪你!”
常鲁易人高马大,硬是被比他矮一个多头的太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抱着全是血的脑袋连连躲避。
巡警忙上前劝架,抓住黄润芝的双手。
邻居们则对常鲁易道:“你别瞒了,瞒不过去的,快说是怎么回事。”
常鲁易平时总是挺着他富态十足的大肚子,占着自己家底丰厚睥睨全街,这时蹲在角落里,狼狈得不成样,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面对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他无法再视而不见,低着头老老实实把情况交待出来。
原来就在几年前,常家饭庄曾雇了个年轻姑娘打下手。姑娘性格软弱而天真,跟母老虎般的黄润芝一比,那简直是仙女下凡。
常鲁易跟她一来二去就产生了感情,继而发生关系……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黄润芝的,等她发现时,姑娘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
常鲁易本来都打好了算盘,黄润芝一直不许他纳妾,如今对方怀上常家的孩子,总该同意了。
没成想她性格刚烈,得知此话后放话说有我没她,要么留下家产两手空空带那贱人走,要么就赶走她,回到她娘儿母俩身边来。
常鲁易劝了她很久,才劝得她让步,同意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几个月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又因怀孕期间营养不良,发育有点问题,接生婆说长大了可能是个傻子。
这下子常鲁易落到下风,不再开口,每天躲着那姑娘走。
黄润芝则拿出当家主母的风范,给她发了三个月的工钱当做营养费,赶她滚回老家。
姑娘才不过十七八,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女儿未婚先孕已经够丢脸了,哪里敢争取更多?立刻带她回家随便嫁了个同村的。
至于那个孩子,则留在了常家饭庄。
黄润芝夫妇打算找个机会把她抱出去扔掉的,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她自己死了。因为怕邻居们得知后说是他们弄死的,常鲁易就将其埋了,另外放出消息,说女婴已经找到合适人家。
男人纳妾偷腥的事还是很常见的,而且与自己无关,大家就没放在心上。
几年过去,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当年的事了。
听他提起,有些开店已久的老掌柜恍然大悟,问他:
“那你把她埋在哪里了?”
常鲁易硬着头皮,往后院一指。
“就、就在那缸荷花底下……”
“喔……”
众人齐齐低呼。
荣三鲤和顾小楼站在人群之中,后者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件事。
“难怪昨天他不肯移荷花,原来下面有鬼!”
荣三鲤没说话,只冷冷地看着被围在中心的一家子,嘴角勾着微不可见的嘲弄。
事情水落石出了,他埋得是自己的女儿,埋之前已经死了,算不上杀人。
巡警不好出手,不动声色地退入人群之中,显然不准备插手这事。
常家人的事,还得常家人自己了结,至于鬼神之事素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街上的掌柜们可不想因此遭殃,开始撺掇拐子张做法。
拐子张掸掸衣襟上的灰说:
“这婴儿的怨气可是很重的,何况还埋了好几年,恐怕是不见天日无法投胎,准备给自己找替死鬼才出来。常老板,请佛容易送佛难,鬼也是一样,你这次得破点财。”
常鲁易沮丧得不行,唉声叹气。
“破就破吧,你说,该怎么做?”
拐子张振振有词。
“你先出五十大洋,我来给你做场法事,先平息她的怨气,移出尸骨立墓。再出五百大洋,找来十个五岁以下的流浪儿,为他们买房子安家雇人照顾,以他们的阳气来克女婴的怨气,这样才能永保平安。”
常鲁易惊了。
“五百大洋?这……这也太多了些啊……”
拐子张摇摇头。
“五百大洋买全街人的性命,哪里多?大家说是不是?”
看客们自然纷纷附和,催促他出钱。
黄润芝在旁气得要命,白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这下场面更乱了,有人说她是被女婴弄晕的,逼常鲁易赶紧掏钱。
他平时丢个铜板都要找半天,一下子花出去五百大洋,简直想都不敢想。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常鲁易咬着牙关,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一场热闹终于平息下去,剩下的事就得由常鲁易和拐子张来商量。
时间不早,看客们大多散去回家休息,锦鲤楼因这事耽误了晚上的生意,但是没人觉得可惜,只觉得解气。
进门时,刘桂花还专门把荣三鲤拉到角落里,小声说:
“昨天我才跟你提起这事,居然今天就闹鬼了,你说巧不巧?该不会因为我透露出去,这小鬼才跑出来的吧?看得我后背发麻啊……”
荣三鲤轻拍她布满皱纹和裂口的手背,微微一笑。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迟早会来,只是来得晚而已。这事与你无关,不要再管了,回家休息吧。”
刘桂花唏嘘着跟黄老头收拾好做粉皮的家伙回家了,顾小楼关上大门,回头后院,发现荣三鲤已经进房准备休息,没有离去,而是犹犹豫豫的在外徘徊。
过了会儿,荣三鲤打开门,靠在门边看着他。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在这里转来转去。”
顾小楼迟疑地看着她,鼓起勇气开口。
“三鲤,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太巧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闹鬼了呢……”
他抿抿嘴唇,试探地抬起眼帘,“常家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
荣三鲤挑挑眉梢,“为什么这么问?”
他挠头。
“我就是有点担心,随口问问而已,要是不是就算了。”
荣三鲤笑道:“如果我说有呢?”
“真的是你弄的?”顾小楼心中一紧。
“姑娘是他勾搭的,婴儿是他埋的。鬼是他的人撞见的,捉鬼大师也是他自己请的。”荣三鲤道:“这一切都没有别人强迫,怎么能说是我弄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话是这么说,可顾小楼仍然放不下心。
他看着荣三鲤那张冷静美丽的脸,低声说:“三鲤,我从离开平州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其实没有,对吧?”
他主动为她开脱,不希望她如同自己猜测中的那样。
在他的期望中,两人都是孤苦无依的,只有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倘若荣三鲤有事情瞒着他,那他对她的死心塌地将变得可笑。
顾小楼问完就没有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湿润了,闪烁着一种充满恳求的波光。
而荣三鲤缓步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他的脖子。
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耳垂,她低声说:“小楼,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乖乖听我的话,好吗?”
顾小楼猛然怔住,张着嘴说不出话。
荣三鲤松开手后退,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会强迫你,要是你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危险,大可以离开。酒楼的钱就在柜台里,你想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我不会报警。”
说完不等他回答,就走进卧室了,关上门后一整晚都没有出来。
顾小楼久久地站在院子里,没有动作。
翌日天亮,荣三鲤洗漱完出房门,看见黄老头夫妇已经在大堂卖粉皮,柜台后面则站着个熟悉的瘦高人影,正捧着账本打算盘。
食客打招呼。
“荣老板,早啊。”
“嗯,早。”
荣三鲤笑吟吟地回话,视线有意无意地从顾小楼身上扫过。
后者没说话,目光闪烁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低下头去,继续算账。
荣三鲤心情惬意,漫步走到门边,迎着灿烂的朝阳伸了个懒腰,脸部的皮肤白得近乎半透明。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是好事也是坏事。以后洗菜不必再怕那冷冰冰的水,可是再暖和些的话,食物又该如何存放?
她正琢磨着这个问题,忽听得对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原来常家饭庄已经开始做法事,门外摆满了白纸扎成的假人假马之,女婴的骨头也挖出来,用个小棺材装着。
常鲁易如约为这场法事出了五十大洋,这几天生意是没法做了,大堂布置得跟灵堂似的。
大家怕沾染上晦气,甚至不愿意从他家门口过。
拐子张正在门边指挥伙计搬运东西,隔着一条街看见荣三鲤,微不可见地冲她点了下头。
荣三鲤勾唇笑笑,回到大堂,准备新一天的生意,顺便把那个拿人手软的伙计开除了,另找来一个新的。
常家的法事连做了三天,据说十分有效,一结束常天壮就好了,精神恢复如初。
只是想起那日的事,再也不敢留在饭庄,立刻收拾行李回乡下去。
之后常鲁易忙着找到十个五岁以下的流浪儿,黄润芝气到不愿出门见人,每天守着自己儿子,常家饭庄一时无人主持,冷清得门可罗雀。
与他们相反的是,锦鲤楼的生意越发蒸蒸日上,一天好过一天。
永乐街附近那么多人每天都要吃饭的,如今常家饭庄不开张,自然就都到锦鲤楼来吃了。荣三鲤趁机推出几道新菜,增加食客回头率,每日利润总算超过成本,开始慢慢回本。
与此同时,常鲁易找到那十个小孩,按照拐子张所说安顿好,花出去五百大洋,才将这件事平息。
按说闹过鬼的房子,不再适合开店迎客,客人也不愿意进去。但这是常家从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花了不少钱改建,重新找既耗时耗力,也很难找到第二个路段这么好的。
常家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整顿完重新开业,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接几桌客人,常清廷又出了事。
他的手伤好了大半,跑出去跟朋友抽鸦片烟,还包了几个妓.女。不料被人仙人跳,坑了一大笔钱,还关进巡捕房里。
黄润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哪里舍得他在那种地方受苦,自然是想尽办法赎出来,又破了一笔财。
而常清廷经历了这几件事后,死性不改,烟瘾还越发的重了,整日不归家,待在外面抽鸦片。
夫妻二人怎么劝都劝不听,只好随他去,专心打理生意。
可惜食客们都已经在锦鲤楼吃惯了,也不愿去闹过鬼的酒楼吃饭,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依旧毫无挽回的希望。
荣三鲤似乎赢了,但是有时看着店里热闹的样子,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接下一场婚宴猛赚一把之后,迎刃而解。
当时是晚上,新人与客人用完餐离去,只有她跟伙计和黄老头夫妇在打扫大堂。
一辆车开到楼外,穿军装的小兵背着枪走进来,找到荣三鲤,说霍初霄要见她。
荣三鲤头都没抬,直言没空。
小兵说:“督军大人这几日身体不适,想念平州饭菜,希望荣小姐能去公馆一展身手,帮他做些才好。”
顾小楼挥着鸡毛掸子走过来,“我们正儿八经做生意,凭什么听他的?让他想吃自己回去吃,别老打我们三鲤的算盘。”
小兵十分为难,“荣小姐,你要是不去,恐怕督军大人就得自己来请了啊。”
荣三鲤一听也是,霍初霄千里迢迢地追来,还会被这点距离难倒么?他铁了心要见她,拒绝也没用。
于是交待顾小楼看好家,自己换了身衣服准备出发。
顾小楼很担心她,要一起去,小兵说车上只能坐一个人,他便说那自己开着车跟在后面。
荣三鲤声音不轻不重地问:“你又忘记我说得话了吗?”
他默默地把未出口的话咽回去,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抵达霍公馆时,夜色已经很深了,里面灯火通明,配着华丽精美的欧式建筑,宛如一座辉煌的水晶宫。
荣三鲤被人带到书房,小兵敲了三下门,静立在旁。
里面传出熟悉的低沉嗓音,“进来。”
荣三鲤走进去,看见霍初霄坐在书桌后面,背脊笔直得像一面墙。高挺的鼻梁被灯光罩得落下一片黑影,本就瘦窄的脸显得愈发立体精巧。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荣三鲤进去他也不抬头,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说话,干脆放肆地打量起这个书房。
书房应该也是公馆原主人布置的,华丽得像座博物馆,书架用得是实木和铜料,雕花漆金,除珍贵的绝版书籍外,还摆放了许多艺术品。
“看中了什么可以拿去。”
霍初霄突然抬起眼帘看着她。
荣三鲤收回视线,耸耸肩。
“我只是个万恶的生意人,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叔叔曾说你有念书的天赋,只是不认真。”
“他这人经常看走眼,比如我,比如陈闲庭。”
霍初霄笑:“你还记得他的仇。”
“我要是忘了,那才奇怪吧。”荣三鲤不置可否地说了句,坐直身体道:“不拐弯抹角了,我是来拒绝你的提议的。锦鲤楼生意繁忙,我没兴趣也没时间接外单。”
“这不是外单。”霍初霄放下手里的东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给你的未婚夫做饭,天经地义。”
荣三鲤没有掩饰,当即笑出声。
霍初霄只看着她笑,一点也不恼,好似真拿她当未婚妻般宠溺。
荣三鲤笑累了,恢复面无表情。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跟你睡腻了,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接受这个事实?”
霍初霄道:“睡腻了?上次你明明热情得很,我可看不出来腻在哪里,不如再试试?”
荣三鲤冷冷道:“不要脸。”
他笑意更深。
“身为堂堂督军,对着一个女人死缠烂打,有事没事就骚扰她,你不觉得有损形象吗?”
霍初霄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
“在我眼中,你不是女人,你是荣三鲤。”
荣三鲤的怒意快要憋不住,简直想找他打一架。
可是一来未必能打得过他,二来男女之间的事,有几个是能靠打架解决的呢?
男人的秉性她很清楚,霍初霄之所以不放手,估计是还没尝够,或者没出够气。
她深深呼吸,起身走到他身边勾住脖子,软绵绵地趴了过去,媚眼如丝。
“那我们就再试试吧,督军大人,你要卖力一点呀。我看你那个范副官挺好的,不行的话就换他来吧,反正我是不介意,呵呵。”
女人的娇笑声是赤.裸裸的挑衅,霍初霄波澜不惊,将她抱住,手肘好似无意般的将那份文件扫落在地,弯腰捡起。
荣三鲤看清上面的字,笑容顿时消失,演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