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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太祖爷一只手搬了一个凳子,走出门外,放到门口,又回家端了一笼肉包子,有七八个,放在门口的大碾盘上,这个大碾盘方圆一米多,平平光光就是一个大圆桌,它有三个作用,可以给村里人家碾米,可以给没带凳子的坐人,还可以给村里的男人们当餐桌,我们村有习惯,男人们吃饭爱扎堆,不爱在家和妻子同桌吃饭,端上饭碗,菜碟就去围着碾盘吃,一人一个菜,十几个人就是十几个菜,如果谁带酒了,也是大家喝,边吃边聊,家长里短,国家大事,都能知道,村里有什么大事,在碾台边就讨论了,不需要另外再盖会议室。
太祖爷将酱肉包子刚放好,就涌过来了一群男人,伸手要抓,太祖爷打掉他们的手说:“馋鬼们,这肉包子是用来打狗的,你们要吃就进家中,大黑妞蒸了两大笼呢,够你们吃的”五六个男人嘻嘻哈哈跑到我家,每人从笼上抓了三四个肉包子,就坐到碾盘上嚼起来,这时候,“马虎怪”正骂到兴头上,她顿足捶胸,载歌载舞,半尺上的花白的头发随风飞扬,粘着眼屎的红眼睛圆睁着,连一颗牙都没有的大嘴一张一合,就像蛤蟆聒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控诉太祖爷的老祖奶,也是她的亲姥姥的滔天罪行,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都被她抖落的淋漓尽致,实话实说,她当时确实是丧失了理智,或者说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她根本不知道她到底骂的是谁。几十个男男女女有的坐到碾盘上,有的从家中搬来凳子,还有的就站在她的周围,指指戳戳,嘻嘻笑笑,就像看耍猴。
太祖爷将包子放好,又回家端来一大盆黍米酒,也放在碾盘上,这一下,女人们高兴了,拿起大茶碗就要舀着喝,太祖爷又挡住了她们说:“这黍米酒是用来灌狸猫的,你们要喝就进家吧,大黑妞也给你们准备得有,自己拿杯子舀着喝吧。”,七八个妇女也进到我家,每人拿一个大茶缸,舀的满满的,端出来或站或坐,边喝甜酒边看把戏,那个乐啊,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太祖爷拿着凳子走到“马虎怪”面前笑着说:“姑奶,你唱累了吧,给个凳子坐下唱”
马虎怪横眉冷对“去您娘那大臭脚,姑奶奶今天给你这狗爹养的兔崽子耗上了。”一脚将凳子踢出两三丈远,正好到了碾台边,骂的声音更高更亮了。
男人女人都拍手叫好,太祖爷也笑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簇簇眉,对看笑话的男人说:“你们这群狗东西,再起哄我把你们骟了”
女人们笑的直不起腰,捧着肚子都跑回家了。
太祖爷自己搬个凳子,坐到男人们中间,也开始看戏。
马虎怪又哭又唱,把她平生的苦楚都倒完了,口干舌焦,声嘶力竭,软绵绵的瘫坐在地上抽泣着,地上一大堆鼻涕唾沫还有他扯掉的花白的头发,日上树梢,白花花的太阳,洒在她那榆树皮似地干瘦的老脸上,还有那遮不住肉的破衣烂衫上,那一只被人打瘸了的腿,痉挛似地抖动着,弯弓似地脊梁骨,猛烈地抽动着,像什么呢?就像一头被人放了血,还没有死去的垂死挣扎的老母驴。
街道上静悄悄的,女人们全都回家了,剩下的大笑的男人,此刻都屏住气了,眼前这个被称作马虎怪的孤寡老人的现状,就是他们的将来,想当年,马虎怪是多么的年轻,**,富贵,神气,男人们做梦都想得到她的垂青,为她提鞋她都看不上,现在呢?想想吧——
太祖爷悠悠地叹口气,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扶起来,走到碾盘边坐在凳子上,解开笼盖,露出白白胖胖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说:“姑奶,吃一个吧,吃饱了有力气再接着骂。”
马虎怪饿坏了,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早上本来想偷两个嫩玉米回家煮煮吃,谁想到那家人就那么狠毒,把自己的牙都打掉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的侄孙媳妇坏的事,他更知道侄孙媳妇就是厚道人,对自己不错,可是她肚里装的怨恨太满了,她找谁倾诉去,她也只好吃柿子拣软的捏,来骂骂自己的侄孙和他们共同的祖宗,来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可是人是经不起大家伙起哄的,大家伙一起哄,一撺掇,她就丧失了理智,成了失心疯。
马虎怪伸开沾满灰尘的手就上笼上抓,太祖爷伸手抓住她的手说:“慢点”,从口袋掏出手绢,擦去他手上的灰尘和脸上的污垢说:“姑奶,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马虎怪这才回过神来,看太祖爷一眼,从太祖爷眼中流露的是真诚,是她半辈子没有见过的真诚的目光。
马虎怪咬了一口,香油从嘴角流出来,香啊,香啊,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了,想当年,这样的包子她都吃腻了,但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说年轻俏,只从那个挨千刀的老**卷走了她所有的家产后,她就没有再吃过这样香的肉包子了,她经常在梦中看见满笼热腾腾的肉包子,可她就是吃不着。她狼吞虎咽,好几次噎的瞪着眼,太祖爷用手给她揉着肩说:“慢点吃,说了吗,这都是你的,不够,家里还有呢。”看她吃的差不多饱了,太祖爷就拿起茶缸舀了一缸子的甜酒说:“喝点甜酒吧,这是你侄孙媳妇刚做好的,今天才揭开瓮盖,可香可甜了”马虎怪踮起大茶缸狜通狜通一阵牛饮,一口气喝光了,用手摸摸嘴,又拿个包子,不过他这时候不是狼吞虎咽了,是细嚼慢咽,或者说就是慢慢的品鉴,她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甜酒,努努嘴,吸吸鼻子,面前的男人们都笑起来,不过,这不是以前那种亵渎的笑,轻狂的笑,嘲弄的笑,更不是那种阴险毒辣的笑,幸灾乐祸的笑,小人得志后落石下井的笑。而是同情的笑,怜悯的笑,仁义的笑,因别人的幸福而开心的笑,两个男人走上前去,帮助太祖爷将马虎怪扶起来说:“你累了,我们扶你回家睡会吧。”
马虎怪的嘴还被包子占着,只能从嘴角发出很小的声音,她摇摇头对太祖爷说:“我不想回家,我想给你说说话。”
太祖爷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七八月的太阳还是很毒的,碾盘已经被晒得很热了,就说:“那咱们坐到门楼下说话吧”就和那两个男人扶着她走到了我家的门楼下,一边乘凉一边说话,三个孩子的手让马虎怪感到格外亲切,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南阳老家,她一边拉着丈夫的手,一边拉着儿子的手,女儿则拉着她和丈夫的衣裳角,一家人就是这样走到自家的门楼下说话的,可是想想自己怎么就没感到亲切呢?是自己亲手把这世间最难得的亲切毁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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