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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织工自己本不想将事儿闹得这么僵,是被人赶鸭子上架,硬生生给拉来的。现在见自己要因此丢了活计,将那些怂恿自己的人给恨到了骨子里。
徐光启却还没说完话。他立在门口,让算术较好,人又木讷的张焘坐下给钱,另吩咐了比较活络的孙元化。“初阳你去写些告示,在漳州城内贴着,就说凡是先前那些因织坊关张而无处可去的织工,尽可来我家织坊做活计。工钱一份不会少。”
几个织工听了这话,一时气喘不上来,当下就厥了过去,在人群中压倒了一大片。
管事们被织工推着上前,向正在磨墨的张焘求情。“这位公子,求求你,去向徐家老爷替我们求个情吧。”她拱着手朝里头徐光启的背影比了比,“我们……我们,这不是一时吓坏了嘛。”
张焘面无表情,不做声响地将墨磨好了,提起笔,直直地看着那几个管事。“你们姓什么?报上来,我也好找出契来给你们发工钱。”
管事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说什么话,抖着哭音儿地报上名讳。
孙元化在一旁嗤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这个做学生的都不敢惹恼了先生呢,无知妇人,真真是胆子大上了天。他站在正分发工钱的张焘边上,清了清嗓子。“你说,这招工告示要怎么写比较好?”
底下织工的眼睛一霎时就亮了。
张焘头也不抬,“喏,在这儿写自己个儿的名字。不会啊?按个手印也成。”又扭头去看孙元化一眼,“就说师娘宅心仁厚,不愿见织工流离失所,愿将他们收了来做工。”
“不过呢,”张焘闷头继续干活儿,“我们请过又退了的人,是不要的。也不必上门哭求了。便是师娘心软应了,师父也不会点头的。”
领了工钱的管事战战兢兢地从上头下来,就被织工们围住了打。孙元化好整以暇地在上头看好戏,见打得差不多了,才扬声道:“哎哎,别将人给打死了啊,我可要报官了啊。”
家门前怎么好沾血的,有什么事儿,回去打呗。
朱轩媖抱膝坐在榻上,不断擦着泪。她听外头喧闹声越发响,以为是织工们又在闹腾,要让自己给工钱。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叫她越发难受。
屋门被打开,透亮的光照进这晦暗的屋子里头。
朱轩媖把头埋进膝盖里,现在她谁都不想见。
徐光启见她这模样,心里也有十分难受。轻轻走到朱轩媖的边上,将她搂过怀里,“莫怕,万事有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朱轩媖再也按捺不住,扑在徐光启的怀中“哇”一声哭开了。
“奴家自问建办织坊来,不曾亏欠过工人一分钱。凡是家中有喜有丧的,一概给了银钱随份子。有个头疼脑热,他们自己还舍不得看病,奴家就将大夫请了来,赶紧给医治。”
“为什么要这样对奴家?奴家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都努力去做了,也努力以诚待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今日要这么闹上门?为什么?”
朱轩媖从徐光启的怀里抬起脸,泪眼相望,“这般叫人堵过门,旁的人往后怎么看奴家?街坊邻居,会不会觉得、觉得奴家是个坏的?往后钰儿同珠儿的婚事,会不会因此受挫。”
说到气头上,朱轩媖又恼怒上了。“起初就不该开这劳什子的织坊,没得惹了一身腥臊。还有那个史宾,奴家就知道他不安什么好心!”说罢,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咬着唇有些羞。
“好了好了,莫气了,气坏了身子,还叫我担心。”徐光启知道她这是说的气话,并不当真,“当初叫你开织坊的,还有我一份的,是不是连我也不安好心呐?”
朱轩媖微微噘嘴,咬着下唇,低头掰弄着指头。“奴家、奴家就是心里不甘心。好心全都喂了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人便是如此。”徐光启淡淡道,“以往是你见的少了,经的事不多。况且媖儿你,待人总是怀着赤诚之心,这便是我最为看重和喜欢的。这一点甚好,往后呐,也莫改了。”
朱轩媖紧紧地搂着徐光启的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徐光启低头去看,脸上的笑意盈盈,“我的媖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人活一世,总没有一帆风顺的,而今不过是你要遇的一遭劫难。过了这一劫,往后就会顺的。”
朱轩媖小小声地问:“果真?”
“自然。”徐光启拍了拍她,“好好受些了?再不难过了啊。”
可朱轩媖心里还是有担心。“外头的织工们,夫君都打发了?”
“打发了。”提起那些人,徐光启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要的是银钱,那就用银钱将她们打发走了便是。”
朱轩媖急道:“可家里头还要吃喝呢!将钱都给了他们,那钰儿和珠儿怎么办?我们做父母的,省一点也就罢了。她们……”
“无妨的。”徐光启笑道,“我自有银钱。”
朱轩媖赶忙坐直了身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夫君哪里来的银钱?”她疑惑地望着徐光启,“平日里你省下来的,不都投去研制火器了吗?”
“近来又有商户给了一笔银子,我那点私房啊,且用不上了。”徐光启凑在朱轩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这是先前史公公替我卖织坊模板的银子。”
朱轩媖捂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徐光启。
竟有这么多?!
朱轩媖全身卸了力道,跌坐在榻上,不断地拍着胸口,“这下奴家可不用慌了。”
“是不用慌了。”徐光启哈哈大笑,“若是缺了周转的银两,只管来问我开口便是。”
朱轩媖推了他一把,柔声道:“夫君的钱是夫君的,怎可挪用到奴家的织坊中去。”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奴家这下可是有了主心骨,一点都不怕了。”
“本就不用怕。”徐光启轻声道,“万事,都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呢。”
朱轩媖嫣然一笑,顺势倒在徐光启的怀里,手指玩弄着他衣服的系带。“奴家就知道,老天爷呐,从来都待奴家不薄。奴家没看走眼,嫁错人。”
“你一个天家之女,为着我,为着徐家,用心良苦,付出了这般多。我为夫,乃一家之主,又岂能不替你遮风挡雨。”徐光启将手盖在朱轩媖的手上,“你的苦,有时候也可以不用一个人扛着,我们是一家人,一起想法子渡过去便是。”
朱轩媖轻轻应了一声,“嗯。”
徐家门口这一出戏,不等第二日,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漳州城。孙元化的告示刚贴出去,糨糊还没干透呢,就有许许多多的织工到了徐家门口排队,想要求朱轩媖聘用他们。
其中不乏有男子,他们来之前也颇有踌躇。听说这徐家夫人的织坊先前并不招收男子,不知自己前去可会回绝了。不过又细看告示上并未写明男女,便怀着一份希冀前来,盼着自己能被聘上。
实是家中已经好几日不见吃食上桌了,赊的银钱太多,小商小户也吃不消,纷纷回绝了他们。若再不寻份活计赚工钱,怕是一家子人都得饿死家中。
朱轩媖起先听说有不少男子前来,心有忧虑。却是徐光启劝她,“行得正,坐得端,你慌的什么?便是聘用了男子又如何?难道为夫的还能信不过你?”他捏了捏朱轩媖的鼻子,“我便不信了,他们能有我这般好。”
心里却直打鼓,这几年须发白了不少,同爱妻走在一处,旁人都纷纷侧目。看来回头得去寻些染料来,将自己这白了的须发给染黑了才好。
“自然没有夫君好。”朱轩媖笑盈盈地附和,“既如此,那奴家也不怕那等风言风语了。”她与徐光启温存了一会儿,便提了裙裾跨过门槛,出去招人。
外头还有旧织工在排队领工钱,一个个都脸色都极不好。看着朱轩媖出来,她们还想冲过去求情,叫张焘一个冷眼给唬着了。孙元化叉着腰,立在师娘的边上,眼刀子一个个地飞过去,再谄媚地请了师娘前去织坊,好看看那些过来征聘的新织工。
事情非常顺利,一应照着过去的办。朱轩媖只提了一条,“因这几日不安生,所以工期是落下了。奴家为生意人,最重信誉,若是交不出货来,往后亦难以维持。恳请诸位这些日子且辛苦些,将落下的赶上来,工钱算双份的。”
说罢,起身对那些新招来的织工盈盈一拜,“有劳诸位了。”
这次来征聘的以男子居多,他们那里见过这般娇滴滴的妇人。现下又是行礼,又是恳求,当下骨头就酥了,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怎么放了,脑子一热,全都给应了。
其实新东家说的也在理,赶不出货来,他们又没了营生。且辛苦这些日子,工钱人家都说了愿给双倍的,只要有钱,万事好说。
“新的丝料已请了人去江浙置办,你们且用新的应付些时日。”朱轩媖顿了顿,“若是不够用,届时再想法子。”她又问了可有自愿当管事的,工钱自然也是比织工要高上一些,一些人掂量了下,自告奋勇地上来。
朱轩媖掂量着一时半会儿挑不好,便让这些人每人且试上十日,轮过一回,再定下来。
福建商帮遇寇的事儿,最想瞒下来的不是漳州知府。受损失的是漳州城的商贾,传出去于他的官声有碍。可事儿到底不是发生在福建行省之内的,倒还算好些。
觉得最倒霉的,便是浙江行省的官员了。上至浙江巡抚,下至明州知府,就没人不想瞒的。这事儿一出来,天子必然雷霆震怒。后来不知怎么的,竟有人传了说天子那位除籍的荣昌公主而今便在漳州经营织坊,也在此次受害之列。
浙江巡抚当下就厥过去了。被众人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过来,望着周遭同僚的目光,未曾开口泪先流。
完了,完了,完了。
朝廷拨给浙江水师的那笔银子,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份贪墨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想更1w的QWQ但是突然胃疼,不好意思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