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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是不是去叫人请了天子来一趟,郑梦境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来报说陛下同小爷一起到了。许久不曾见朱翊钧了,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郑梦境将两人迎了进来,迭声吩咐刘带金跑一回小厨房,令人加菜。

    朱翊钧摆摆手,“且不用忙,平日你们吃的什么,今日朕来了还是一样。”随着私帑逐渐收紧,他也开始留心自己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尽量节俭。这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改变。

    朱翊钧出生在隆庆中兴的时候,有文忠公执掌朝政,国库自丰盈不必说。除了冲龄登基后被三座大山看得死,连取钱用都要打欠条,其实日子过得挺滋润,毕竟私帑里的钱是一日多过一日。到了后来郑家父子奉了皇令为商,又给赚了不少钱,天子的小金库几乎要溢出来了。

    不过三场大仗打完,再去看看私帑里连老鼠都养不住的情形。朱翊钧只得无语凝噎。他什么时候穷到这份上过?!

    不提重建两宫和明年给努|尔哈赤的赏赐,朱轩姝、朱常溆、朱常治三个孩子日渐长成,待大婚又是三笔支出。这回朱翊钧倒是不敢再同前潞王大婚时那般任性了,私帑的钱压根就没法儿买空整个京城的珠宝玩物。

    抱着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想法,朱翊钧咬咬牙,从自己嘴里尽量省点下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一家子围坐八仙桌,并不能全坐满了。朱翊钧心叹一声,要是洵儿此时还在就好了。他面上倒也没带出来,难得来一次翊坤宫,并不想闹得不好看,只陪着郑梦境同孩子们打破食不语的规矩,边用膳边聊家常。

    朱常溆在席间不断地偷窥着父母,频频动作引得边上的朱常治也不由得朝他们看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心下觉得奇怪。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拉了拉兄长的衣服,“今日皇兄可留下住?”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留下吧。”他也想问问弟弟,若是不开矿可有旁的法子赚点银钱来解困。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到全盘揽着,弟弟在经济上是个能人,兴许有什么旁的想法能令自己开窍。

    朱翊钧听着他们兄弟俩的对话,扭头对郑梦境道:“今日朕也和溆儿一起留下吧。”他的眼神有几分暧昧,搅得郑梦境的颊上飞上两道红霞。

    郑梦境狠狠踩了他一脚,“先用膳。”

    这不是反驳的话,朱翊钧心下窃喜,脸上的笑都遮不住。许久不曾同小梦温存了,若是、若是能再有个孩子,填了洵儿的空,便好了。

    饭毕,朱翊钧赶着三个孩子出殿,自己同郑梦境在殿里喝了会儿茶,就提议早些歇了。

    郑梦境一直没寻着机会对他开口,便想着等上了榻再提,当下也就应了。

    两人洗漱完了,换上干净的里衣滚进榻上。朱翊钧将人搂进怀里,“待过了夏时,姝儿出孝后,我便再开……”他原想说秋狝,但想起了朱常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郑梦境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主动将话接过去,“却是该给姝儿挑驸马了,要是再晚一些,年纪便太大了。”

    朱轩媖可是十二三岁就嫁人了,朱轩姝现在的年纪要比皇姐当年出嫁还大上一两岁,而且还有了侄子,做了姑姑。

    朱翊钧有几分歉意,“姝儿怕是寻不到什么好的人,不过朕会在嫁妆上补偿她。若是她心里不高兴,小梦你……替朕多同她开解开解。”

    一听嫁妆,郑梦境的神经就给绷紧了。“陛下打算将皇庄分出去?”却是不敢提私帑的事。

    朱翊钧点头,“这是一方面。”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帐子,“待矿税开了,私帑就有些银钱,届时我让人去宫外寻些东西来。”

    听了这话,郑梦境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知道女儿的嫁妆自己补贴不了太多,都是私帑出的银子,可却万万不希望女儿的每一份嫁妆上都沾了百姓的血。她想要女儿干干净净地嫁出去。

    见郑梦境沉默了许久,朱翊钧不由得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非得……开矿不可吗?”郑梦境不敢看他,“其实……姝儿对银钱也不是很在意。而今她大了,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形,便是嫁妆上有亏,也不会在意的。”

    郑梦境不敢告诉朱翊钧,他们的女儿已经几次三番地申明不想嫁人。都不想成亲了,哪里还会在意自己有几分嫁妆。

    这点上朱翊钧却是很坚持,“便是姝儿不在意,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不替她打算。婚事对象已是有所亏欠了,怎得还能在嫁妆上不补上。”

    郑梦境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她不敢说自己听了朱常溆的话,知道开矿之后的连番民变,只试探道,“要不要奴家写封信去江陵问问兄长?”

    朱翊钧苦笑,“郑国泰能有什么法子?商税是太|祖定下的,轻易动不得,朕也不能去削藩吧?”播州之乱尚未平息,若再加上藩王联手反抗,他哪里来的力气再去应付。

    海事收获却是颇丰,但史宾送入京的钱不过是恰好补上了宫里日常开销。朱翊钧想了许多回,最终还是觉得唯有开矿才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私帑缺的是另寻一个赚钱的门路,还得快。若是年底就定下了朱轩姝的婚事,明年她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若是嫁妆都没备上,岂不是要叫夫家笑话。

    “还是再缓一缓吧?且不是很急呢。”郑梦境不敢说重话,一口咬死了开矿就是不对的。她念着只要自己用了拖字诀,待朱常溆想到另外的赚钱法子,应该就能渡过眼前这一关。

    郑梦境尽力说服着朱翊钧收回开矿的心思,却不曾想到自己太过专注于这件事,语气开始变得急躁。这样的情绪显然在两人都没发现的时候渐渐弥漫开来。

    朱翊钧连着几日都在想开矿的事。开,或是不开,于他而言都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想得越多,心里就越烦躁,现在郑梦境又在耳边就这事儿翻来覆去地碎碎念着,心里的那团无名火就腾地升了上来。

    “够了!开矿乃宫门之外的政务,这不是皇后该过问的。”朱翊钧收回搂着对方的那只手,背过身子紧紧闭上眼。

    若是平日的郑梦境听见这番话,当下就明白朱翊钧这是对自己干涉政事的不满,该是刹车的时候了。可今夜的她显然失去了理智。

    重生后一直不曾放松过,点点滴滴凝聚一起,在朱常洵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火药。郑梦境要的是喜乐平安,不仅为着大明朝,也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根稻草压在自己的身上,成了导火索,令她罔顾一切。

    便是郑梦境知道,想必也不明白这是向命运的抗争,还是朝既定的历史发泄不满。长久以来被强制压抑无法宣泄的情绪在这一刻升到了顶峰,朱翊钧强硬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她。

    郑梦境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目如炬地盯着朱翊钧的后背,叫后者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

    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陛下这是嫌我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不如孝端皇后那般听话?而今后悔了封了我这野心之人做皇后了吧?我还当陛下广开言路,是为着能叫自己仿唐朝的太宗,却原来不过是表面功夫。”

    “连进言都做不了,我哪里是国母、皇后,不过花瓶摆设!”

    失了冷静,郑梦境连谦称都没用。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敲在朱翊钧的心上,戳得他心肝泛疼。

    方才那句话刚出口,朱翊钧就后悔了。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他扪心自问,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册立了朱常溆为太子后,就开始逐渐地变得有些多疑起来。

    是因为猜测着先太子身亡有朱常洵的手笔?就像坊间所说的那样,是郑梦境授意,朱常洵为了给兄长铺路才做的?

    还是因为朱常溆册封当天的连番祥兆,让他觉得这个“命定”的太子迟早会取代了自己。

    是取代,而非从他手中接过天子这个位置。

    倘若朱常汐之死果真是翊坤宫的手笔,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心中所欣赏喜爱的儿子,就实在太恐怖了。他们既能做得出这等事,早晚有一天也会朝自己下手。

    在短短一瞬间,朱翊钧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之脑后。他想要道歉,却又有些拉不下面子。闭着的眼早已睁开,可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但所有的歉意在郑梦境的口不择言中消散殆尽。

    朱翊钧是天子,他知道自己有错,也愿意承认错误,却不愿意接受旁人对自己的指责。便是自己最爱的郑梦境也不行。他起身猛地转过去,目光直逼着身后的女子,后槽牙一下下地磨着。

    郑梦境抬起脸,不屑地望着朱翊钧高高举起的那只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真以为朕就不敢打你?!”朱翊钧咬咬牙,最终收回自己的手。他必须冷静下来,起码,不能再继续呆在翊坤宫。看见皇后,就只会让自己的怒气一再压抑不住。

    “来人!掌灯!”朱翊钧撩开帐子,大声地唤来人。

    外殿守夜的吴赞女原以为今夜陛下同娘娘必不会有什么大事,正舒服地找了个柱子倚着打瞌睡呢,便听见里头天子震天动地般的一声叫。她赶紧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脚下不停地跑进去。

    朱翊钧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让田义把銮驾备好,朕要回启祥宫去。”说着就下了榻,“让人过来伺候朕更衣。”

    吴赞女不知所措地望着坐在榻上的郑梦境,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惜的是中宫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天子的身上,一点余光都没分给她。

    朱翊钧知道郑梦境在看着自己,用那种极冷极冷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既不想在眼下这节骨眼伤了她,也不愿就此作罢——觉得这事错在郑梦境,而非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身后人。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田义、田义!”朱翊钧赤着脚朝外殿走,恰好撞上冲进来的田义,差点就跌在地上。

    田义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被自己撞到的朱翊钧,嘴里忙不迭地道:“是奴才的错,奴才的错。”

    “可不是你的错!快去,让请轿长都起来,朕要回启祥宫去。”朱翊钧粗喘了几口气,却觉得心里堵着的感觉不增反减,叫他一点都不想再说半个字。

    趁着田义出去的空档,朱翊钧微微侧过身子,偷偷朝里殿看去。没了刚才那种被凝滞住的气氛,他沉静了许多。然后心里就升起一团与愤怒截然不同的小火焰来。

    朱翊钧心里有些希望小梦可以追出来,向自己说些软和话,恳请自己的原谅。他保证,只要小梦出来跪下,说一个“错”字,自己就一定原谅她。可一连看了好几眼,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朱翊钧收回了视线。只要小梦跪在自己面前,哪怕不说话,自己也会原谅她。

    不不不,只要小梦走出来,不跪也不说话,自己也可以原谅她。

    本来,他也有错处,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心里的想法不断地变换着,朱翊钧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站在这里,见到小梦,一定会立刻就心软了。

    可直到田义进来报说銮驾都已经备好了,朱翊钧还是没见到郑梦境的身影。他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披上田义递来的外袍,就着夜深露重的时分离开了没呆多久的翊坤宫。

    正殿的动静惊醒了已经睡下的孩子们。朱常溆拉着同眠一屋的朱常治,立在窗前不敢出去——銮驾还没离开。夜风透过窗纱吹进来,打在他们的脸上,原本不多的那一点点睡意就被打散了。

    夜色里,朱常治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从后者离开的脚步看出不好来。他有些忐忑地拉了拉身旁皇兄的衣服,身子往对方怀里靠去。

    朱常溆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极轻,“别怕。”他感受到怀里的朱常治的微微颤抖,手下的力气又加了几分。

    宫人手里提着的灯笼串成了两条火龙,它们围在銮驾的两边,沿着宫道向启祥宫的方向而去。火龙在刹那间照得红色的宫墙发亮,可随着它们的离开,宫墙又恢复了原本月光下的黯淡颜色。

    父皇走了。朱常溆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弟弟。自己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定是母后与父皇因开矿之事引起的争吵。也许自己就不该去找母后的。朱常溆有些后悔,好像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母亲拉下水。自己想的主意、做下的事,最后都是旁人来给自己擦屁股。

    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给母亲和手足遮风挡雨的人。朱常溆慢慢地无声地磨着后槽牙,目光自涣散又凝聚在了一起。

    朱常治没留意到兄长脸上的神情,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院子里。

    随着天子的离开,翊坤宫好似又恢复了平静,可宫人们脸上的惶恐显示出他们心中的不安。

    “皇兄,是二皇姐,她去看母后了。”朱常治抬起头去看兄长的脸,檐下的高悬的红色的灯笼随风飘荡,烛灯自红色的棉纸透出来,将对方的脸照得光亮,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朱常治低下头,收回目光,喃喃道:“我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嗯。”朱常溆应了一声,松开揽着弟弟的手,自去衣架上将二人的外袍取了来,亲手给弟弟披上,“别着凉了。”然后牵了他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夜风微凉,吹得朱常治打了个冷战。他一手牵着皇兄,一手拢了拢衣服,脚步不停地往正殿去。

    朱轩姝正在里殿守着郑梦境,嘴巴张了一条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转过头去,见是两个弟弟来了。朱轩姝侧过身子,给他们让了位置。

    朱常溆打量着榻上歪着的母亲,她的头发散乱着,双眼无神,表情木木的。沉吟了一下,他上前坐在榻边,轻轻动了动郑梦境垂在榻边的手,小心翼翼地道:“母后?”

    郑梦境好似初醒,呢喃地应了一声,“嗯?”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旋了一圈,“你们怎得不去歇着,都上我这儿来做什么?”她的目光淡淡的,没有聚焦,好似在看向某一处,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立在主子们后头的吴赞女轻咬了下唇,望着恍惚的主子。自方才陛下走出里殿后,娘娘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她想劝娘娘出去服个软,说了好几遍,娘娘却好似都没听见一般。待陛下走了,也就没了时机再和好。

    吴赞女原是不担心的,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这一回狂跳的心却怎么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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