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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发。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钧很清楚他们就是在逼着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个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申时行虽然跟着跪下,但并未说话。他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也不愿让朱翊钧难做,随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条许国坚定地跟着首辅走,首辅跪他也跪,首辅不说话,他也不会蹦一个字。

    比起他们二人,王锡爵的心里更难受一些。他是教过朱翊钧的,当得起一句先生。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皇帝,竟会是个没有主见听凭妇人之言的人。这种挫败令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没有尽心教导朱翊钧,甚至想,如果当年自己再尽点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会有今日这番举措。越想心里越难受,王锡爵的鼻子开始发酸。

    史宾在乾清宫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半颗带着血丝的牙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跌进乾清宫,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破损的纸,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等朱翊钧使眼色,张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钧手中之前,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登时面色大骇。朱翊钧见他的模样,一把抢过。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还未看清写了什么,朱翊钧的眼眶就红了。他直着眼睛,把纸递回给张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灵。妾郑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备九嫔之选,侍执巾栉,倚蒙圣恩,诞育皇嗣,兢兢夙夜,愧无图报微功。今储位空悬,奸佞当道,蔑妾以污名,脱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实冤,他年六月飘雪。

    跪着的朝臣听罢,面面相觑。

    郑梦境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没做。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自证清白。

    说得更直白点,你们能死谏,我也能。

    朱翊钧把纸从张宏的手里夺过,扔向下面,“你们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离开。史宾跟在后面,“娘娘此时在太庙前头跪着。”

    纸落在申时行的面前,他是第一个看的。看完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翊钧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不消片刻,短短一张纸就传遍了大半。

    申时行第一个走出乾清宫,方才史宾说的清楚,大家都听见了。

    天子是往太庙去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朝臣们呼啦啦地从乾清宫纷纷走了出来,向太庙的方向前行。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庙前围起了步幛,步幛外跪着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着,绝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恻隐之心。还说郑氏无城府,她要自证不惜命也就算了,竟还连带上了皇嗣。这不是叫天子心软吗?

    忽听步幛内朱翊钧的厉声高喊:“速速唤太医!”而后,就见他怀抱一人从步幛内疾步走出来。

    百官们低下头,纷纷给天子让路。

    那怀中之人当就是郑氏了吧,申时行稍稍抬头去看。明黄色龙袍与血红色的裙交相辉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张宏没有立即跟着朱翊钧离开,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跟着一道去的是史宾。他慢悠悠地经过百官跟前,声音不高不低,说不出悲喜,“皇贵妃娘娘滑胎了。”

    鸦雀无声。

    朱常溆被弟弟扶着站起来,他径直走到黄凤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先生,学生有一问。”黄凤翔赶忙还了一礼,“二殿下但讲无妨。”

    朱常溆避开先生还礼,“先生曾教我,事无证,当三思。请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国本为由,诽我母亲,可有证据?”

    谁也没有说话。当时大家闹得正厉害,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黄凤翔却是不得不说话的拿一个。寒冬腊月,他发现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无证。”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黄凤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样先拜,再问。“先生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举汉高祖和本朝□□为例,以示只要心系万民,便为大德。学生请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开创《起居注》,教异母子精心,起居节俭,不以贵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劝汉章帝宽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样,得了答案就离开。他上前一步,拜谢于慎行对自己的指点,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先生可知,明德皇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

    这句话的意味就深了许多。如果说之前问黄凤翔,是指责朝臣无证无据,空口诽谤郑梦境。那么这句话,就是指明《闺范图说》新增补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仅在过去来头不小,并且连着现在。指责郑梦境,就得捎带上明德皇后,而马千斛是马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马援之后。

    土司是当地的土皇帝,说翻脸即刻就能挥兵开战。

    于慎行没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问的还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状元,父皇之帝师。学生请教,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搀扶下挺直腰,“母亲遭奸佞诽谤,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请罪,望祖宗显灵,除奸佞,证清白。”

    朱常溆说得很明白,他们和郑梦境一起跪在太庙前面,不是因为郑梦境的要求,而是他们几个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几番话说完,朱常溆也走了。虽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没有气势,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长。不知道多少人心生这样的想法。

    申时行回过神来,当下安排了几个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宫去。

    这事儿绝对还没完。申时行已经做好了准备,会龙颜震怒。几个官职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诸如内阁的大学士,还有刚才跳得最起劲的,一个都不能跑。

    乾清宫的地龙比他们刚刚离开的时候烧得还要旺,热得他们一进去就出了满头汗。

    申时行他们在外殿站了很久,后来还是张宏看不过去,让小太监们搬来了绣墩让他们坐下。

    朱翊钧很久之后才出来。他不意外地看到了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皇贵妃方才生下一子,”朱翊钧笑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每一个人的表情,“是死胎。”

    申时行赶忙跪下,“臣等死罪。”

    朱翊钧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大声,“朕骗你们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角泪花,望着好似舒了一口气的朝臣,“不过还是死胎。”

    不等申时行等人变脸,朱翊钧收起了笑容,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拟旨。皇三子汐,中宫所出,依祖训,今立为皇太子。年后开印即行大典。”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朱翊钧的语气轻而又轻。

    这个时候谁反驳不了,也无法反驳。争论数月的国本,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内阁的速度很快,拟旨、加印、审核,当日就将这道旨意写作邸报发往各地。

    几家欢喜几家忧。

    不提王喜姐有多高兴,不说永年伯夫人听了之后走路说话都带风。乾清宫里,还一片愁云惨雾。

    朱翊钧一直坐在昏迷不醒的郑梦境的榻边,一手轻轻握着。

    就和上次郑梦境冲进乾清宫见红时一样冰凉。

    好像每次朕都在做错事。朱翊钧握着郑梦境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痴痴地望着消瘦了许多的郑梦境。朕保证这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所以小梦,快点醒过来。

    张宏轻轻走过来,提醒他,“陛下,该更衣了。”

    朱翊钧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熏香都掩不住他身上的汗臭味。起身离开前,他吩咐,“皇贵妃就留在乾清宫,外头风大,哪儿都不许去。”

    “诺。”

    朱翊钧飞快地洗漱更衣,又回到了榻边。就好像以前的日子那样,政事都搬来内殿处理,三日一次的朝会也如期举行。朱翊钧再也没有逃避过日讲经筵。

    针线局的人飞快地赶制着皇太子的衣服,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郑梦境还是没能睁开眼,每日就靠几碗药吊着。

    朱翊钧开始变得浅眠,有的时候半夜醒来,以为到了天明,才发现自己不过睡了一刻钟。扭头去看榻上的郑梦境,还是闭着眼。

    小梦你是不是还在怪朕?

    几个皇子过了年,就结束了蒙学。以后除了被正式封为皇太子的朱常汐,其他人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上学了。而朱常汐除了每天和朱翊钧定下的名师大儒上课,还需跟随朱翊钧一同参与日讲经筵,等再长大些,就要开始参与政务。

    虽然册封大典因为礼服没能赶出来而推迟了,但朱翊钧还是将带着朱常汐,以诏示自己真的依照自己的心愿定下了国本。

    今日经筵,为了能让年纪不大的朱常汐听得懂,讲的是朱翊钧听过不下数十遍的《晋书·惠帝纪》。为了能让朱常汐跟得上,几位讲师也是费尽心思,先从简单易懂的史书着手,把难懂的《春秋》这些都先抛开,等他大些了再说。

    朱常汐懵懂地听着讲师滔滔不绝的背书,等周围安静下来后,他微微皱着眉,想着坤宁宫的母后对他说过,如果有不懂的,直管问先生就好。但心里还是不确定,他拉了拉快要睡过去的朱翊钧的衣服,怯生生地问:“父皇,皇儿有一事不明,可以问问先生吗?”

    朱翊钧醒过神来,点点头,“问吧。”他憋住打哈欠的那股子气,眨巴几下眼睛,把沁上来的那点眼泪都给眨没了。

    有了父皇的肯定,朱常汐就大着胆子问了,“天下灾荒,乃是荒芜田地,与牲畜无碍。为何要说惠帝‘何不食肉糜’是错的呢?”他发现朱翊钧回身望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不可思议,声音也越来越小,“皇儿觉得……惠帝并未说错。”

    百官哗然。

    朱翊钧先前只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怎么聪明,但没想到能不开窍到这种地步。他抹了一把脸,给申时行使了个眼色,让他将朝臣安抚下来。自己在心里不断地说着孩子还小,得教,耐心地解释给朱常汐听,“牲畜的肉难得,谷物却是极好种活的,两者银钱也不一样。一亩地在江南,一年或能收两次麦米,三次麦米。但一亩地一年的收成,却不一定能养的了一头牲畜。汐儿当知,耕牛价之贵,依大明律,私自杀耕牛,是犯了法的。”

    朱常汐又问:“既然耕牛价高,为何不多养耕牛而少种麦米呢?”

    “因为田赋乃国库税收之根本。若麦米种少了,田赋也就少了。”朱翊钧抹了把脸,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心情。朱常溆比他还小的时候,就开始对税收感兴趣了,甚至到了后面,能自己翻书能举一反三。两相一对比,朱翊钧心里失望到不可言说。

    “那将少了的那部分田赋加到耕牛上不就行了?”朱常汐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方法,“牲畜原就价高,养多了之后,岂不是就能收到更多的税赋了?父皇,汐儿觉得这个方法很好。”

    朱翊钧现在只想把这个儿子塞回到王喜姐的肚子里重新再生一次,“嗯,这个事儿,等会儿父皇再同你仔细说说。现在就先散了,你回坤宁宫去吧。”

    朱常汐不疑有他,乐滋滋地同诸位先生告了别,拜别了父皇,让小太监带着回去后宫。

    皇太子走了,天子和朝臣还在。大家谁都没说话。

    申时行想起当日太庙前,进退有度,言谈犀利的朱常溆,叹了一口气,第一个起来,“恭送陛下。”

    朱翊钧被朱常汐给搅得心情不大好,挥挥手,没说什么就走了。

    大学士们回到内阁,许国在屋子里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就出来倒茶。倒完后,就捧着茶,晃晃悠悠地走进申时行的屋子。

    申时行没在办公,他两眼放空地坐在位置上,整个人都瘫着。

    “汝墨。”许国在申时行的对面坐下,“我记得陛下小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

    申时行苦笑,“陛下冲龄即位,方登大顶,就撞上穆宗太妃偷取金瓶出宫被发现的事。陛下当时并未责怪太妃,只说金瓶乃帝赐不可出宫,太妃家贫,赐百金以解燃煤之急。”

    许国静默了半晌,“陛下身子不算好,若一朝……我怕是得在那一位登顶前,先走一步。”他望着申时行,“汝墨呢。”

    申时行摇摇头,并不作答。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发现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醒过来的郑梦境坐起来了。他欣喜地走上去,“小梦,你醒了?!”

    郑梦境转过脸,“奴家久居乾清宫,大为不妥,恳请陛下恩准,返还翊坤宫。”

    朱翊钧被她脸上木然的表情震到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小梦第一次用这样冷冰冰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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