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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摊开朱常溆的小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个一个“税”字。
“溆儿可认识这个字?”
朱常溆头刚往下点了一半,瞬间觉得不对劲,赶紧摇摇头,小声道:“蒙学课本里没有这个字,孩儿不认得。”
朱翊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这是个税字。《说文》中提到:税,租也。《急就篇》中有注:敛财曰赋,敛谷曰税,田税曰租。税这个字呢,左边是个禾苗的禾,右边是一个兑现兑。”他又在儿子的掌心中慢慢地写了一遍税字,“现在可认得了?”
朱常溆点点头,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写了一遍,“父皇,我可写对了?”
朱翊钧目露喜悦之意,“没错。”又继续为儿子分解,“税既由禾,便是以田租为重。百姓耕种一年,缴纳一定的麦米,或将麦米折银,上交到官府。这交的便是田租。”
“大明朝除了田租外,还有各式的税课,如盐课、茶税、酒税、矿税、商税等等。”朱翊钧摸了摸求知若渴的朱常溆,“再往下分的,可就细致多了,待你长大了,父皇再说与你听。”
“溆儿当知,尔吃穿用度皆为百姓辛苦缴纳的税赋而来,日后可万万莫要浪费,务必要节俭。”
朱常溆缠着父亲不让他睡,“那国库和私帑,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每年税赋缴纳每地会因情况不一。譬如某地今年遭灾,那田租便收不上来,父皇呢,就会下旨免租。这样一来,此地的税赋就会比往年少。税赋从地方运至朝廷,这便是进了国库,受军队开支,官员薪俸,赈灾修路之用。若今年的税赋好一些,岁租之外有多的,那多的这一份就会放进私帑。”
郑梦境在一旁“吃吃”地笑,“私帑就是你父皇自己的小金库,举凡宫室修缮,建造别苑等等,都都是要从私帑中拨出来的。”
朱翊钧揉了两把她的头发,惹来一句娇嗔,“头发都叫陛下弄乱了。”趁着郑梦境理顺青丝,他对朱常溆正色道,“溆儿要记得,天子断不能将国库作私帑用。国库之中的银钱麦米,当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朱常溆点点头,又问道:“那赋税是如何定的呢?”他掰着手指算数,“若一户人家有田五亩,当缴纳多少田租?又有商税盐税,如何取的税?”
朱翊钧略有诧异地看着怀里的儿子许久,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与此同时,心里又深觉遗憾,他轻轻摸着朱常溆的发。
为何……不是嫡子。
朱常溆明年才到蒙学授课的年纪,他是怎么会想到税务上去的呢?
朱翊钧的目光渐渐转向了理顺了发丝依偎在自己肩头的郑梦境。
莫非是小梦有意教导的?也不太可能,小梦平日从来不与自己讨论这些。
大概,真的就是天纵英才了吧。只可惜空有这份才气,却没这个命。
朱翊钧心中渐生悔意。自己虽然想要一个嫡子,但肩负着整个大明,若皇子中有更合适的,自然应挑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
难道……真的要立贤?
朱翊钧心中苦笑地摇摇头。百官是不会点头的,自己在慈宁宫的母亲也不会。
朱常溆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轻唤了一声,“父皇?”
朱翊钧回过神来,“哦?你说的是抽税。几年前文忠公推行了条鞭法,现在税法已由原本的一年两税,改为一年一税。大致……是田租三十税一,商税五十税一。旁的等你再大了去问问先生就知道了。”
朱常溆点点头,却又一次提出了困惑,“为何田租要比商税高那么多?”
“这是□□定下的规矩。”朱翊钧把儿子从自己身上抱到一边,让他睡在中间,“好了,今日已是晚了,早些睡。你若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待转过年,父皇亲自给你挑几个好的先生,到时候你就跟着先生们学。你的先生们都是大明朝的肱骨,你届时可莫要怠慢了先生。”
朱常溆乖乖点头,“父皇放心,孩儿会的。”
郑梦境替他们两父子将被子盖好,斜睨着朱常溆,冷冷一笑,“他倒是敢怠慢试试。”
朱常溆觉得一阵莫名的冷气从脊椎开始冒上来,一路到了头顶。他往朱翊钧怀里缩了缩,有些惊恐地望着母妃。
要要要、要做什么?!
朱翊钧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郑梦境的气场太大,连他都有些吃不住,说话也开始有些结巴。“小、小梦,你打算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不忘把朱常溆往自己怀里带一带,很有一副护着小鸡崽的母鸡模样。
郑梦境不理他们父子,扭进温暖的被窝中,舒服地喟叹一声。
早从今年年初的时候,郑梦境就着手准备了。儿子要蒙学,这是大事。郑梦境一点都不想把儿子给教废了。朱常溆日后是个藩王,会有偌大的田庄宅铺,更会有数不清的人想和他攀关系。
一着不慎,成了小人的棋子,被言官集体上疏弹劾,朱翊钧就是再宠他,自己就是再疼他,照样挡不住舆情,把朱常溆给贬为庶人。过惯了富贵日子的朱常溆哪里吃得了这苦头,不用多久怕就得一命呜呼了。
从小就得狠狠抓起!
“奴家上月让银作局替我做了一百根戒尺,明日就可送来了。”郑梦境转过脸去,似笑非笑的脸在父子二人的眼中犹如鬼魅一般,两人齐齐咽下一口口水,“木料是奴家亲自挑的,不拘名贵,什么硬用什么。等明年溆儿开蒙,奴家就带着戒尺领他去见先生。”
“戒尺交给先生,若有错处,直管下手打。打断了不妨事,还有九十九根呢。若先生心疼,下不去手,由奴家亲自来。”朝神情紧张的朱常溆看一眼,“打左手,不打右手。右手还得用来罚抄写字儿呢。”
朱翊钧紧紧抱着儿子,两个人一起发抖。“不、不如明日起,溆儿随朕去乾清宫歇息吧?”
小梦太可怕,就是自己当年都没这么惨的。
李太后当年教育冲龄登基的朱翊钧上课,只会起得比他更早,带着冯保大清早地过来把人从被窝里硬生生拎起来,亲自揪着还在打哈欠的朱翊钧去听张居正上课。
但可从来没打过朱翊钧。
要不是朱常溆是朱翊钧亲眼见着从郑梦境肚子里爬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这个儿子是郑梦境从宫外掉包进来的。
根本不像是亲生的好不好!
你也下得去那个手?!想想也就罢了,竟然还真叫人去做了?!
郑梦境冷冷地朝父子俩瞥去一眼,无比温柔地轻飘飘一句,“带去试试?”说罢,转过身拉好被子闭眼睡觉。
紧紧抱住对方的两父子打了个冷战。
两人对视一眼,朱翊钧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儿子叮嘱:“若日后母妃要打你,你就往父皇那儿跑,听到没?父皇护着你。”
朱常溆深深陷入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担忧之中,“要是……父皇不在宫里呢?”
朱翊钧愣了一下。的确,自己的确有时会因操办祭祀、秋狝等事不在宫里。
“那你就往仁寿宫跑,找仁圣太后娘娘护着你。”
父子俩正商量对策呢,冷不防郑梦境又飘过来一句,“就他那小短腿?还跑?奴家一把就拎住了。”
朱常溆听了这话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
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溆儿不怕。”朱翊钧更小的声音吩咐,“明日父皇就叫张大伴给你挑几个身强力壮跑得快的内监,到时候让他们抱着你一路逃就是了。”
这才是亲爹啊!
朱常溆握紧小拳头,郑重地点点头。几板子下去手还不得肿得老高,十指连心,他可半点儿都不想受疼。
朱翊钧果然言出必行,第二天张宏亲自领着几个膀大腰粗,看起来就手脚有劲的内监过来,说是朱翊钧指明了要给朱常溆的。
郑梦境心里一阵好笑。照单全收下后,全都划拉给了朱常溆。“这是你父皇说好要给你的宫人。”
朱常溆有些受宠若惊,“孩儿这就去乾清宫谢赏。”
郑梦境点了点他的额头,“谢什么赏。你平日里乖乖听先生们的话,好好做功课,母妃平白无故地打你做什么。”
朱常溆卡壳了。昨日只顾着想怎么不挨打,完全没想到挨打的前提是什么。
银作局这时候来了两个太监,抬着个箱子过来。“娘娘,上旬让做的戒尺都已经做好了。”说着就打开了箱子,里面全是一根根未上清漆的原木色戒尺。每一个戒尺有一个小臂那么长,两指阔,五个铜钱那般厚。
郑梦境满意地点点头,随便从箱子里抽出一根来,轻轻一挥便呼呼作响。
打在手上一定很疼!
刚以为郑梦境不过信口说说,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的朱常洵彻底歇菜了。他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郑梦境,希望母妃可以赶紧把这一箱子的东西都哪里来回哪里去。
郑梦境把戒尺丢进箱子,弯下腰捏了捏他的小脸,“别作这种可怜样儿,当母妃不知道你心里那些小心思。母妃是为着你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朱常溆面无表情地盯着往库房搬去的那箱子戒尺。不用长大,现在他就知道这玩意儿打在手心得去了自己半条命。
今日朝会,照旧是在吵吵尼堪外兰那事儿。已经数月过去了,到现在朝上都没拿出个章程来。
努|尔哈赤为了逼大明及早做出决断,不仅将大军又靠近了大明北境几里,甚至将鹅尔浑城俘虏的十九名汉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穆尔哈齐原想铸成了京观,不过遭到了努|尔哈赤的反对。
现在他们还没有实力与大明朝对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还不足以和李成梁对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十九个汉人的首级丢出大营,让抚顺的官兵看得见就好了。
另有六名受了箭伤的汉人,也皆没能逃过一死。
努|尔哈赤再次修书,让人送去抚顺。这封信即刻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事态已容不得继续拖延下去,必须做出决断。
申时行昨夜就已得了消息,当下就做出了判断。必须得将尼堪外兰给放了。今日朝会上,他就想寻个时机,让朱翊钧拍板放人。只是一直没能插上嘴,言官们都还在来回打机锋,从尼堪外兰、女真蒙古之事,变成了各自的攻讦。
武清伯贼眉鼠眼地来回觑着四周,见没人关注自己,赶紧用牙板遮着,用袖子草草擦了额上的汗。虽然心里对郑承恩的话并不尽信,但有六千两银子的诱惑,他还是动了心。
况且若此举成功,武清伯府不仅能和李太后重修旧好,还能提高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一石三鸟,何乐不为。
和申时行一样,武清伯也在等待一个机会。甚至比申时行更加急切。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朱翊钧对朝会上的党争已经显出了不耐,却无可奈何。嘉靖帝年间,因嘉靖帝的“无为而治”使得大权旁落,内阁的权利空前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甚至违背了祖训,将吏部的铨权紧握在手中。而这,本是规定内阁大学士完全不能沾染的。
“行了。”朱翊钧疲惫地道,“若是还决议不定,就散了吧。”
天子的话打断了攻讦,朝上一时静了下来。
武清伯抓住机会,赶在所有朝臣前走了出来。“陛下!臣、臣有一奏。”
申时行装作不经意地收回迈出去的半步,好整以暇地淡淡朝武清伯瞥了一眼。这个平日里都不上朝的武清伯怎么今日这么勤快,大清早地赶着来朝会不提,竟还要上奏?
他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极轻极淡的嘲讽之意。该不会是想报上次被人弹劾之仇吧。可惜慈圣太后已经不站在他们这边了,倒要看看这次是仗着什么。
朱翊钧和申时行想的差不多,本想将武清伯赶回队伍中去,但那到底是自己的舅舅,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李太后虽然现在不说,但若朱翊钧真的薄待了武清伯府,怕是下了朝立刻就被叫去慈宁宫受训了。
咽下嘴边的话,朱翊钧把目光从武清伯的身上转向别处,“武清伯有何事上奏?”
百官的队列中有轻轻的嘲笑声传入了武清伯的耳中,他恨得牙痒痒,心道,且看着待会儿谁笑谁。
武清伯清清嗓子,一开口就打了个拌,“昂、方才诸……诸官都说的没错。”
哄笑声一片。
武清伯的脸红得和猪肝似的,偏越急越说不好,“臣、臣有一法,或能、或能替陛下分忧。”
笑声越发响了。
朱翊钧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强忍住斥退武清伯的话。
“佟佳布库录对我大明朝向来忠心,就此将人交出去,确有寒心之举。但努|尔哈赤为父报仇,实为人子至孝之举……”
佟佳布库录是尼堪外兰的名字。
武清伯的开场白让朱翊钧的不耐烦压抑到了极点。这种话他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朱翊钧按捺住情绪,好声好气地打断了武清伯的话,“武清伯的法子是什么?”
武清伯骤然被打断,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见朱翊钧隐隐要发怒的模样,一串话顺溜地从嘴里跳了出来,“臣以为,不妨暗中放走尼堪外兰,让抚顺做出其潜逃之相,再大肆搜寻一番。而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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