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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后面的木桌。平滑的红木桌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我让你得意!我让你高兴!手下败将,不值一提!

    王淑蓉狞笑着看着不成样子的绢帕,将它投进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当年我能赢过你,现在也能!

    自宫中各处传开皇后时隔多年后再次怀孕的消息,佛龛前的香烛就不曾断过。两宫太后分别派了内监去武当山和五台山祈福,但心里究竟存了什么念头,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快被打断了。

    郑梦境也怀孕了。算算日子,竟和皇后差不多的时日生产,差不了几天。

    香烛气味在宫里渐渐淡了下来。

    皇后与德妃同时怀孕,本是喜事。但王荣妃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为了怕自己的愁容叫旁人看了不喜,连宫门都很少出。

    皇三女病了。

    王荣妃没李德嫔那么拧巴,腆着脸去请了李时珍过来瞧了瞧。李时珍对小儿病症并不专精,搭了脉后与小儿太医探讨一番,倒是留了方子。

    大约是阎王爷想要将皇三女收了去,在跟前服侍。药倒是好歹灌下去了,人却没大好。

    王荣妃倒是个明理的人,知道大夫也是凡人,药材也非仙草神丹,哪里能吃了就百病全消呢。眼见着能治好皇长女,调理好王皇后的李时珍都没法子,她也就死了心。

    自李德嫔死后,王荣妃就一直远着王恭妃。朱翊钧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好些个还病歪歪的,能说话的就不多。女儿身子还好的时候,她就在窗下缝制给孩子的新衣,一边陪着女儿。待亲女病了之后,新衣也不做了,时时抱着孩子在里殿发呆,生怕少看一眼,女儿就这么没了。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人也消瘦了不少。但脑子却很清醒,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女儿等死。

    日子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过去总觉得少,现在只有觉得多。但又觉得这般多的日子也好,起码女儿能多活一刻,自己能多见一时。

    皇三女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一睁开眼,就开始咳个不停,伴随着嘶哑的哭声,揪得王荣妃的心像被人一拳一拳不断地痛击着。

    最后,在闰九月的下旬,皇三女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王荣妃出奇地冷静,一声都没哭。大约是早就在心里想过,若这一日真的来了,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派去报丧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他推开门,发现王荣妃还以原来的姿势坐在榻边,一手牵着已经冰凉的小手,两眼瞪得铜铃大,好似都不会眨眼了。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娘?”

    王荣妃转过身来,举止形同鬼魅。宽大的衣袍越发显出她如今的纤弱来,风一吹,轻薄的衣料就往后飘起,手臂枯瘦如柴,腰也同竹竿儿一般。

    太监胆小,屋中昏暗又未点灯,吓得退后数步,绊倒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仰,脑袋磕在石阶上,登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王荣妃的宫里,一日出了两件丧事。死了太监事小,宫里日日不知被抬出多少死了的宫人。皇三女的病殁却是大事。

    朱翊钧下了旨,将皇三女与皇五女一起葬在金山,人却没出现。

    宫里对王荣妃讳莫如深,总有些忌讳,她也开始过起了深居简出,独来独往的日子。这样憋闷的日子没多久,人就病倒了,日日与药汤为伴,整个宫里都漫着药味,隔着宫墙都能闻到。

    得知她病了,来探望的人也没有。宫里服侍的人越来越怠慢,洒扫时连杂草也懒得除。

    王荣妃偶尔推开窗,看着外面腿高的野草,想起己身,便觉得野草也有几分可怜。人要拔了,她也不许,由着它们长。

    等十月里,野草开始枯黄,树上的叶子掉落,将倒下的枯草厚厚盖住,再看不见半点影子。

    而王荣妃的窗子,也再没开过。

    就如当年郑梦境料想的那样,远在蒲州的张四维没能等来自己丁忧期满,就走了。

    张子维病卒的消息传来京城,朱翊钧很给面子地追赠了太师。谥号是申时行带头商议出来的,他素来厚道,不会在这种身后名的事上卡着,最终定的是文毅。

    诸般事情尘埃落定后,王喜姐和郑梦境已是临近产期——恰好是在年节时分。

    这次年节,宫里就又多了一份忙碌。不仅要各处扫尘装饰,更严令两宫备下的乳母宫人们万万小心。

    尤其是王喜姐,她的怀相不大好,期间甚至有滑胎小产的迹象,都是靠着太医署的太医和李时珍一同稳下来的。

    之后王喜姐就越发少得出门,整日躺在榻上。吃食也小心翼翼,王家暗中送了个刚怀上的孕妇进来近身服侍,自茶水乃至糕点饭菜,都需那个孕妇先尝上一口,一刻钟后无事,王喜姐才能安心吃下。却也不敢吃多了,怕到时候生产不易。

    王淑蓉倒是想下手,却怎奈插不进手去,只得一旁看着王喜姐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神经一直紧绷到年节守夜当晚,她才略略放松一会儿。夜里吃饺子的时候,都人做了手脚,特地将一个包了红枣的饺子放在王喜姐的碗里。她一口咬开,甜得眯了眼,浓郁的枣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只盼着这个好兆头,真能给自己带来福气才是。

    因王喜姐怀孕不能动弹,为了迁就她,守夜是在坤宁宫过的。两宫太后和朱翊钧都守在那处。身边宫妃们领着皇子皇女,吉祥话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口,都不带重样儿的。王喜姐只觉得打入宫后,再没有过得这样快活过。坤宁宫里的笑声从进膳时,就不曾断过,一直到了守完夜,孩子们都睡去了,大人却还说着话儿。

    反观翊坤宫就冷清多了。同样怀孕的郑梦境去不了坤宁宫,同那些患病无法出席的妃嫔们一样,独自留在自己的宫中。

    朱翊钧倒是有赐宴,两宫太后和皇后也各有赏了菜。可终究是冷清清的。

    朱轩姝被抱去坤宁宫一同守夜,还未回来。朱常溆因年纪小,也就没走,在翊坤宫与郑梦境作伴。可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非是说话的对象,说是作伴,倒不如说是看着他更为贴切。

    比起都人们的紧张,郑梦境自己倒是镇定得很。朱常洵的生辰她记得很清楚,生产还不到时候呢。平日里该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

    刘带金一直守在她身边,提心吊胆地注意着郑梦境的一举一动。小厨房的热水就没断过,炉子有专人盯着,就怕等要用了,却熄了火。

    正殿的地龙烧得好,殿内搁着的花瓶里插的几枝花儿在刚放进去的时候还不过是花苞,如今开得正艳。

    一觉睡醒的朱轩姝拉着都人跑来郑梦境这儿,她昨日跟着朱翊钧学了不少话,“年、拜。”

    只还说不太利索。

    “是拜年。”郑梦境拿出早就预备好的小荷包放到女儿的手里,“可收好了啊。”

    小荷包是郑梦境自己做的,她并不专精女红,却也费了许多神。荷包用的是红色妆花缎,饰以略粗的金绳,沿着荷包绕了一圈,垂下的流苏用的是五彩丝线,两头抽绳的地方缝了小小的银铃铛,一动就“铃铃”响。荷包里塞了一些金叶子和金子打的生肖,活灵活现的。

    朱轩姝对里面的东西不是特别感兴趣,倒是尤为喜欢荷包上会响的小银铃,一直摇个不停。

    细碎的铃铛声将朱常溆吵醒了,他蹬蹬脚,张嘴想打哈欠,嘴张到一半,发现有点不对,赶紧合上。

    郑梦境正好看了个正着,笑道:“溆儿也有的。”又取了个一样大小的荷包来。用料和朱轩姝一样都是妆花缎,只这个是蓝的,镶嵌的是银线。里头装着的东西也与女儿一般无二,并无多出什么来。

    郑梦境将荷包压在朱常溆的枕头底下,轻轻晃了晃摇篮,柔声道:“待你大了,母妃再送你旁的。”

    朱常溆似乎对荷包不是特别感兴趣,他前日已学会了翻身,此时似乎想练习,一下一下地把上半身抬起来,左右扭动着小身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整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郑梦境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一下,“母妃的乖溆儿,真厉害!”

    虽然没有坤宁宫的热闹,但冷清的翊坤宫中也别有乐趣。

    时间说快,过得也快,眨眼,正月已过了五日。

    不得不说郑梦境挑了个好时候,不早不晚,偏在朱翊钧过来的时候,开始发作了。

    两人刚用过午膳,正是吃饱喝足有力气的光景。

    大冬天里,稳婆怕郑梦境在院子里走动不好,便扶着她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来回走圈。走一段,歇一歇,疼得厉害了,再歇一歇。

    朱翊钧在一旁瞧着她们转圈,只觉得自己头快晕了。但郑梦境先前两次的生产经历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现下再次遇上,还不待郑梦境有什么反应,他就开始两腿发软了。

    郑梦境擦了擦额上不知是疼出来的汗,还是地龙烧得太好热出来的汗,朝朱翊钧瞥去一眼,发现他正忐忑不安,一脸“怎么办”的模样,好笑地道:“陛下怕什么?是奴家生产,又不是陛下。”

    朱翊钧结结巴巴地,还不忘说好听话,“小梦疼,朕也觉得疼。”

    郑梦境正要嘲笑他,却见坤宁宫的太监跑了过来。

    “陛下万岁,德妃娘娘万福。”

    郑梦境见朱翊钧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替他问道:“可是坤宁宫出了事?”

    “皇后娘娘方才发动了。”太监飞快地朝朱翊钧和郑梦境扫过一眼,“两宫太后娘娘已经到了,请陛下过去。”

    朱翊钧当下就不高兴了,嫡子重要,难道旁的皇嗣就不要紧了?怎得都上坤宁宫去了。“你回去禀报,就说朕在这儿守着德妃。”

    太监踌躇着不敢从地上起来,嘴上也支吾着不敢应,朝郑梦境投去求助的眼神。

    郑梦境忍下一波痛,劝道:“陛下快去坤宁宫,奴家还得一会儿才生呢。许娘娘生完,奴家这儿还没动静呢。到时候再过来也不晚。”

    朱翊钧看着她不断低落的汗,替她擦拭干净,不无担忧地道:“那小梦要是先生产了呢?”

    生育之事,谁都说不准。就是神仙怕是难以断定究竟谁先谁后。

    “那岂不正好?陛下能见到两个康健的皇儿。”郑梦境把朱翊钧不断地往外推,“快些去,回头太后娘娘可要怪陛下去晚了。”

    朱翊钧跟她确定地问道:“那朕……真去了?”

    “去吧。”

    郑梦境扶着门槛,将不断回头看自己的朱翊钧送出宫门,便下令将宫门落锁。

    不去通知两宫太后,是郑梦境的主意。她就想等着看看,坤宁宫今日会不会发动。若是没声响,那她也无法,根本瞒不住,只得先将孩子生下来。

    索性碰得巧,两个竟是同日生产。

    虽然王喜姐身为元后,生下的皇子天生便高旁的皇子一等。但郑梦境却觉得,既然下了决心要送佛,索性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将朱常洵的排序往后挪一挪,也能少掉一些麻烦。

    疼得实在受不住了,郑梦境在刘带金和稳婆的搀扶下躺在床上,腹中胎儿开始逐渐往下坠。她趁着自己现在还清醒,有力气的时候,叮嘱道:“在坤宁宫传来产子的消息前,谁都不许开门。”

    刘带金点点头,亲自去门边守着。

    朱翊钧到了坤宁宫,就听见里面王喜姐在呼痛。他上前向两宫太后行礼,“喜姐如何了?”

    李太后道:“胎儿有些大,似是有些难了。”

    朱翊钧心里一个“咯噔”。

    陈太后又问:“陛下怎得来的这般晚?”

    “德妃也发动了,此时想必正在生产之中。”

    陈太后小小惊呼一声,“怎得不曾派了人来与哀家说?她那处现今没人镇着,若是出了好歹,可怎生是好。”说着便想过去。

    王喜姐的呼痛声一声响过一声,将陈太后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收回来。

    永年伯夫人自三日前就搬入宫中,她在一旁帮不上忙,便坐在门边守着,盯着进出的宫人们,防止她们徒然生出什么恶心,要动手脚。却听宫外朱翊钧的声音,她心头一跳,赶忙冲回女儿身边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娘,娘娘,你且醒醒。”永年伯夫人见王喜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从一盘的几桌上拿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因有些急,半碗都洒在了身上。她撬开王喜姐的嘴,硬生生给灌进去,不断地掐着她的人中。

    “娘娘,娘娘!”

    王喜姐自半昏中悠悠转醒,下腹又是一阵剧痛撕裂着她的神经。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清面前急切呼唤自己的是生母。

    “母亲……”

    永年伯夫人擦了一把泪,“娘娘,陛下来了,陛下自翊坤宫特特赶过来。娘娘,可得撑下去,生个皇子,将元子生下来!”

    陛下特地从翊坤宫过来的?

    王喜姐觉得自己眼前的光又亮了几分,心中的暖流渐渐汇聚,如火一般地迸发。

    “啊——”

    力气不知从哪里又回来了,王喜姐努力地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不断听着稳婆的话使劲。

    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陛下,陛下可就在外头。

    胎儿的头渐渐露了出来,永年伯夫人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元子,元子,一定得是元子才成!

    王喜姐双手握成拳,手上青筋毕露。痛到极致,她竟拽下一把自己的头发尚不自知。

    永年伯夫人顾不得擦泪,按着她的手,防止她再自残。

    女儿实在是太苦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自坤宁宫中传出。

    殿中内外的人刹时静了下来。

    随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的响亮啼哭声传出。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此生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旋即,他又紧张起来。

    皇后如何了?是皇子?还是皇女?

    两宫太后和皇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产房门口,屏气凝神地等着稳婆将孩子抱出来。

    将孩子抱出来的,是永年伯夫人。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是元子!”

    李太后双眼一闭,歪倒在彭夫人的怀里。

    “快,请李御医来!慈圣太后娘娘厥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中宫王皇后产下嫡子,普天同庆。皇上特下旨意,天下大赦。

    翊坤宫中,已经缓过来的郑梦境抱着刚喝了奶就睡熟了的皇子,吩咐道:“打开宫门,差人跑一趟坤宁宫,就说本宫方产下皇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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