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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