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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地上白色的啤酒沫正在逐渐消减,后来它们化成了一股水,就像乡村酒吧里的拉普蒂河,从她脚边缓缓流走。

    “既然是难忘的人,只说名字似乎难以让人相信啊。”

    “就是。这个名字,连我都没听你提起过。”

    这一次,李月倒是难得的附和着施念。不外乎是让她讲讲童谂的故事。

    许慧撑起胳膊,手像一捧荷叶似的托着下巴,美美的看着施念,“她像你。”

    施念浅笑了一下。灯光昏暗的角落陷入沉寂,只有凉壬喝了两口威士忌,酒精滑过喉结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性感。

    “她是我在慈爱福利院认识的姐姐。我还记得她来福利院的时候是冬天。

    那天外面下着大雨,她只穿了一条到脚踝的白裙子和一双白布鞋,连嘴唇都是白的。院长打了一把黑雨伞到门口去接她,确切的说应该是去接她身边的两个警察。

    当时我们好多孩子都趴在窗台上,看着她走到黑伞下,又走进来。

    六七岁的孩子是最淘气的,可是见了她,大家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她站在那儿,像个落魄的天使。头发和衣袖上还有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在福利院的日子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榕树下。我就偷偷的跟着,后来被她发现了,她不说话,也不生气,只是拍拍身旁的空位对我浅笑。”

    “我舅妈不是在市儿童福利院领养的你吗?”李月突然插话,一语道出她们的关系,让许慧有些尴尬。

    “是因为慈爱福利院起火,我们才去的那里。不过在这之前,因为我们福利院地角偏僻,体量又小,所以上面早有把它归到市儿童福利院的打算。如果不是院长一直坚持,可能在童姐姐走之前就实施了。现在想想,我非常怀疑当时是有人故意纵的火,好让合并的事情水到渠成。不然,当时怎么会只烧了厨房和档案室?而且还是在我们出早操的时候,没有半点儿人员伤亡。”

    对于许慧这个故事,李月显得并不在意,反而觉得有些没头脑,“这么说,你和她也没相处多长时间,怎么就成了难忘的人?”

    许慧摇头:“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可偶尔还是会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有的人不一样,只要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童姐姐是这样的人,施念姐也是。”她转身看着施念说:“你知道吗,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差点儿激动的上前认亲。还好,你鼻尖上有颗小痣,还有一头短发。不然,就真的闹笑话了。”

    李月扑哧笑了,“我说你是不是傻,长头发就不能剪成短头发啦。”

    许慧说:“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留这么长的头发吗?因为在福利院里的每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剪成短发。我们的生活老师,是个身体浑圆,有点儿刻薄的人。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怕她,即使心里不愿意,哭着也要剪完。只有童姐姐,一声不吭,用手握住剪刀,血顺着刀刃流到老师手上,把她吓得半死。所以,她是我们福利院里唯一留长头发的女孩儿。”

    李月似乎被吓着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你根本就不懂!”许慧为她的菲薄感到愤慨,转身把手机递给施念,却不小心碰到施念的手,“怎么这么凉?”

    施念看着对面的窗户,说:“有风。”

    李月回头一看,把凳子往凉壬身边挪了挪,“我说怎么背后一直凉飕飕的,奇特旺的天气还真怪,中午那么晒,这会儿冷得跟秋天似的。”

    她正说着,施念随意敲了下屏幕。

    许慧伸过脑袋,失望的叹了口气,“施念姐连初恋都没有,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李月跟着瞧了一眼,坏笑着说:“谁说没有初恋,就没有初夜的?”她撑起上半身,站在板凳的横梁上,凑近了些,问:“什么感觉?”

    施念动了动手里新开的三百三十毫升啤酒,也许是不想回应李月有点儿猥琐的笑,也许是默认和不爱的人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让她感到难以启齿。

    施念咬着瓶口,把酒往嗓子里灌。

    这种猛烈的喝法除非酒量极好,不然放下瓶子的时候就是她烂醉如泥的时刻。

    凉壬推开李月,夺过酒瓶。施念趴在桌子上,笑着说:“可以吗?”

    许慧怯懦的看着凉壬,他捏着酒瓶的手,指节白发,露在外面的手臂,绷紧的肌肉看上去和骨骼一样坚硬。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凉壬凹陷的脸颊可以清楚的看到皮肤下的咬牙切齿。

    “施念姐,是不是喝多了?”她小心地问。

    施念摇摇头,寡淡的眼神让嘴角的微笑变得苍白无用。

    凉壬脱下外套披到施念身上,从黑色裤子的大兜里掏出钱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带着她离开。

    尼泊尔的酒有多醉人?

    施念是这里第一个被背着走出酒吧的姑娘。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男人向凉壬投来艳羡的目光。

    沿着拉普蒂河往回走,晚风冰凉凉的吹在身上,施念下意识的搂紧怀里的人。

    “你真暖和。”

    “那就抱紧了。”

    施念点着头,小声说:“放心吧。我不会放手。”

    相互拉扯纠缠的姿势,早已让人分辨不清,究竟谁不会放手,谁又舍不得放手。

    凉壬松动的袖口,被肌肉用力的撑满。他似乎比施念抓的更紧。

    他背着她走了很久,直到施念呼吸渐渐均匀。凉壬问她,“为什么要来尼泊尔?”

    “听说站在高山上,离两样东西最近。”

    “什么?”

    “向上天堂,向下地狱。”

    “它们都一样。”凉壬看着流向黑暗的拉普蒂河,轻声说:“都是对死亡的宽恕。”

    施念笑了,眼泪打湿凉壬的衣领,她抬起手臂,伸向黑暗处高大的山峰,指着那里说:“如果我能活着离开尼泊尔,回去以后就好好的。”

    凉壬放慢呼吸,任由眼泪在自己肩上化开。

    回到旅店,凉壬将施念放到床上。

    四下安静的夜,连飞禽走兽都守着日落而息的规律入眠,偏就是一墙之隔的近处,传来男女燥热的缠绵声。凉壬皱了皱眉,转身去洗手间投毛巾,出来的时候看到施念一手抓着木床头,一手扶在墙上,摇摇晃晃的爬起来。那个早已迷蒙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刀子似的扎在白墙上,嘴里还振振有词:“混蛋,放开她!我叫你放开她。”

    凉壬走过去将站都站不稳的她拉回到床上。

    施念挣扎着,满头大汗。汗和泪水混在一块儿淌了一脸。她看着凉壬,空洞的眼睛里藏着数不清的绝望。

    她拉着凉壬的手臂,指甲陷进肉里,可喉咙不断重复的声音,飘轻,“救救她,救救她……”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怜惜,凉壬不明就里的将她揽入怀中。她越抖,他抱得越紧,直到无数个循环之后,施念脱口而出:“救救我。”

    凉壬突然感觉自己使不上力气,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堆散沙,那句话之后便像被风吹走似的活生生从怀里流向四面八方。

    “别害怕。”

    他把她包裹在被子里,拿起随身携带的黑皮包,走出房间。

    静悄悄的廊道,一声巨响。

    刚回到房间的许慧和李月打开门,看到走廊深处的第五个房间,门敞着。走廊里的感应灯长久的亮起,钨丝发热烧出的光一越照进昏暗的房间。

    她们跑过去,看到白色门上一个重重的脚印和里面一把黑色的枪,枪口正对着床上吓得发抖,衣冠不整的男女。

    拿枪的,不是别人。

    跺门声惊动了其他房间的房客,李月抓着许慧的手连忙解释:“我们把钥匙弄丢了,老板刚好不在,没事的。”

    因为房里的人不敢声张,所以其他房客也只是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门。

    “你们也回去。”

    凉壬充满张力的声音,不容有商。

    没一会儿,走廊里远远的响起“咯噔”一声,锁心划过铁片,卡进锁槽。

    凉壬看了一眼披头散发,淌了一脸黑色睫毛膏的女人,说:“穿好衣服,拿钱走人。”

    女人拖着被子战战兢兢拿起床头柜上的十美元零钱揣到她的牛仔裤兜里,然后把地上的胸罩、衬衫、外套,一样样穿起来。

    床上那个举手投降的男人,按耐不住:“我们不是买卖关系。”

    “当然不是。但明天早上我还能见到你,那就说不定了。”

    女人穿好衣服,不知所措。

    凉壬说:“祝你和你的男友,今晚好梦。”

    女人诧异的看着他,他将脚边打开的钱夹踢了过去。女人捡起来,头也不回的跑出旅馆。凉壬收起枪,床上的人终于松了口气,瘫软在那儿,羞臊的感受着屁股下面的一滩湿热。

    “虽然坏了你的好事,可是如果明天不想别人回来抓贼的话,就立马离开。”说着,凉壬拽出床垫下面那沓钱扔到男人身上,转身走开。

    男人一边捡钱,一边委屈道:“真倒霉。”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口传来回应,“还有更倒霉的。既然是不义之财,你可以考虑留下当作修理费。”

    几分钟后男人走出房间,正巧遇到刚回来的老板。

    “回来的可真是时候。”男人嘀咕了一句,但自知理亏,把偷来的钱扔到柜台上,“退房,剩下的是修门费。”

    老板一头雾水,可还没等开口,男人已经离开。

    一出门,他就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别以为自己是雄性动物,就可以到处用液体占地盘。”

    “狗才那么占地盘呢。”他话虽接的顺溜,可转念一想就觉得哪儿不对。正要找躲在暗处骂自己的人算账,转身就看到烟头上烧着的火光照亮那张冷酷的脸,撒腿便跑。

    凉壬眼都没抬,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抽烟,直到最远处的房间里亮起灯,他用食指念灭烟头,火光瞬间变成灰烬。

    “怎么了?”

    他把包扔到床上,扶住磕磕绊绊下床的施念。

    “老有只鸟在我头上叽叽喳喳,吵得我睡不着。”

    凉壬拿开她手里的拖鞋,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她放在床头的手机在响。

    “先去躺好。”

    “有鸟……”

    “……我来!”

    施念点点头,栽倒在床上。

    耍酒疯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赖也最幸福的事。女人至少应该在爱的人面前大醉一次,如果他见过你的疯狂失控,就不会怀疑日后你的温柔善良。

    施念的确有些失控。可看上去比平常善良许多。

    凉壬把栽倒在床尾的她再一次放好,盖被子时发现她脚上沾了灰。那条用凉水投好的毛巾,过了这么许久也有了温度,他坐在床尾,一点一点将粘在她身上的污秽擦干净。

    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打电话的是一个叫廖东威的人。他又看了眼施念,虽然躺在床上的她还睁不开眼睛,但是两根眉毛已经拧做一团。

    凉壬按掉电话,摸了摸她的太阳穴,那儿的神经疼得直跳。

    他把电话调成静音,坐在施念身旁。一整夜,较劲似的,把电话握在手里,看着另一个男人,打了一整夜的电话。

    初生的太阳迸发出光亮,一扫昨日的阴霾。

    酒醒后的施念睁开眼就看到身旁坐着的凉壬。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就连现在的颓废都让人觉得别有味道。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下巴上又长了一点儿的胡茬。

    “醒了?”凉壬闭着眼睛,抽回施念枕着的胳膊,“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她坐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件刚洗过的衣服,身上每一处都透着僵硬。

    “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凉壬睁开眼,握着电话的手突然用力,又瞬间松开。他起身把电话放到床头柜上,说:“昨天晚上廖东威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哦。”

    “不打算回一个?”

    凉壬看着窗外,语气试探的暧昧。只可惜施念看不到他的脸,捕捉不到任何和情绪有关的表情,不过她注意到那只叉在腰上的手不停摩挲着衬衫。

    “你很在意?”

    “在意什么?”

    “他给我打电话。”

    “你想多了。那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说完,凉壬转身走去洗手间。

    施念折断僵硬的自己,跟着下床,在他关门之前,手啪一下拍在上面,目光直白的几乎赤.裸,“撒谎。”

    凉壬看见她眼里的自己,不自然上扬的嘴角,手不经意拂过眉梢,所有下意识的动作都自然极了。自然到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包括他自己。只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下意识”在施念面前,本身就是个破绽。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我故意表现出来,迷惑你的呢?”

    他的话好像是在提醒施念别忘了他自己是个更加专业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她所用的伎俩,他都懂。

    可急着撇清的凉壬又忘了,很多时候人都会自动忽略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去选择那个即便不够真实,但依然足够让自己满意的话来入耳。

    施念就是这样。

    她靠在门上,从她的世界里发出声音:“他是个有钱人。”

    “是一个你要嫁的人。”

    “对了一半。”

    施念定定的看着那个把脸埋到水池里的男人,沉默了。她等着他能问得更多,他却只想一心当个逃兵。她只有转身离开,才不至于那么难堪。

    没多久,洗手间里的水声停了。

    “我去安排乘舟的事。”

    “一会儿我去大厅跟你们会和。”

    施念坐在床上背对凉壬,看着手里的电话,苦笑。她把凉壬支开不让他再回来,是不想他在自己面前为难到无所遁形。

    可她随后把电话扔到床上置之不理,又是为了什么呢?

    浴室里的花洒打在施念身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短发,鼻尖的痣,锁骨上的花型纹身……每一处都被她轻轻抚过。她冷眼旁观,仿佛那是借来的身体。

    旅馆敞开门做生意,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许慧他们坐在客厅里等施念的时候,已经有三拨人来找过住宿。可惜,这里没有一间空房。

    当第四波人涌进来的时候,恰巧施念从廊道里走出来,玛瑙红的长裙艳如锦缎,两条细腻光洁的腿在开衩处若隐若现。这个大厅里没有人不注意到她,她却若无其事的抹了下嘴唇,微微蹙眉。

    “走吧。”

    许慧和李月似乎看傻了,嘴上回应着,“走……走。”身体却依然坐在沙发上不动。直到凉壬拨开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她们才像找回灵魂的两个人起身追赶施念的脚步。

    到了河畔,许慧和李月跑去挑独木舟。凉壬看着水里映出的一抹红色,说:“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你是说这个?”施念抹了下嘴唇,将手指上的红色送到凉壬眼前,“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黑色,可有些时候,你还非穿它不可。”

    凉壬懂她的话里有话,可越是懂就越看不明白她眼里复杂的情绪。

    是悲,是恨,还是释怀,对过去的既往不咎?

    单凭她眼里忽而散去的光,凉壬便不想再妄加揣测。

    他问:“为什么是红色?”

    施念捡起脚边的石子扔到水里,坠入水中的石子荡起涟漪将她的倒影打碎:“如果葬礼是黑色的,你觉得死亡该是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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