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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蔚愣住,呆滞的目光顺着纪新雪发尾的浅蓝色绢花向下移动,经过从红狐披风里露出的石竹色夹袄,落在坠着彩色珍珠的鹿皮靴上。
即使天色已经变得昏暗,眼力很好的林蔚也能清晰的看到彩色珍珠下用金线绣制的凤凰图案。
一、二、三......七。
七支尾羽的凤凰,是一品内命妇才能用的制式。
林蔚心底暗自松了口气,一定是他看错了,郡王和公主的衣服大多都是同批绣娘以相同的布料制作,有同款不同制式的夹袄并不奇怪。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印证这个想法,目光离开鹿皮靴,经过紫红色的马面裙时,僵硬的脸逐渐缓和。石竹色的夹袄几乎全都裹在火狐斗篷中,只露出下摆。从林蔚身后照过来的烛光刚好映照在石竹色夹袄下摆处以银线绣制的暗纹上,是个正在打滚的麒麟。
纪新雪等了半天都没见林蔚让开,已经脱离圆润的凤眼狐疑的看向林蔚,“嗯?”
正盯着麒麟暗纹发呆的林蔚陡然回神,立刻让开大门处的位置。
他告诉自己,即使这件夹袄穿在公主身上显得不太合体,甚至会从斗篷中露出衣摆、上面还有麒麟暗纹,也不能证明这件石竹色的夹袄不是公主的衣服,是郡王的衣服。
纪新雪随手拿着虞珩的夹袄套在身上的时候,就考虑过众人看到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再次离开长安到封地巡视后,便不再执着于用颜色娇嫩、款式繁复的衣服和制式华贵的首饰凸显他的公主身份,日常的穿着打扮越来越随意。
经常只将头发整齐的束成马尾,穿着利落的骑装到处走动,变声期更是从未特意对李金环等人掩饰过什么。
如果李金环等人收到家中的信,从中得知长安坊间流传的‘安武公主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子’的传言,再仔细观察他,应该早已猜到他的真实性别。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看到林蔚神思不属的盯着他身上的夹袄看,纪新雪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紧张的情绪。
这些已经与他相识多年的人,是否能平静的接受他其实不是公主而是皇子,会不会觉得他......变态?
纪新雪同手同脚的顺着敞开的大门往里面走,忽然产生正被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打量的错觉。
就在纪新雪觉得手脚越来越沉重,以至于难以迈步的时候,肩上突然搭上双充满力道的手,以恰到好处的温柔力道推着他往前走。
虞珩推着纪新雪停在火盆处,顺手解开纪新雪身上的斗篷递向一旁。他假装没有发现纪新雪的紧张,若无其事的继续他们在门外的对话,“前日已经收拾过一轮行李,最多三日我们就能启程。就算落下什么,也能在年后派仆人回来取。”
纪新雪下意识的点头,僵硬的肩背悄悄舒展,“定要在除夕之前赶回长安,否则阿耶肯定要生气。”
他一点都不好奇,惹怒长平帝会有什么后果。
林蔚好不容易劝服自己相信纪新雪身上的衣服与虞珩无关,忽然觉得他的心思有些可笑。
就算公主真的穿了郡王的衣服又怎么样?
公主和郡王早晚是一家人,不必在意男女大防。更不会有人出去乱说,败坏公主的名声。
林蔚放下纠结,在仆人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利落的关上房门,大步走向正在火盆旁暖身的虞珩和纪新雪,“郡王带着我们漫山遍野的寻兔子洞,不仅今日能吃全兔宴,明日......”
目光扫到纪新雪颈间明显的凸起,林蔚还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双眼蓦地瞪大。
纪新雪忍住想要摸摸颈间喉结的想法,硬着头皮追问,“明天怎么?”
穿虞珩的夹袄只是懒得去翻衣柜,没带平日出门时都会围在颈间的纱巾却是他有意为之。
即使他的身型没有虞珩长的快,看上去比只大他一岁的虞珩小了整圈,与同龄的女子相比仍旧能算得上‘魁梧’。
无论是长平帝已经做出的诸多准备,还是他身上随着年纪增长发生的不可逆转的改变,都会导致他回到长安,没办法再完美的装扮成公主。
反正早晚都会露馅,不如趁着还没回长安,先露给身边相交多年的朋友。
如今距离过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马上就要十六岁了。
他七岁去寒竹院读书,与李金环和张思仪成为同窗,距今已经快九年的时间。
颜梦是焱光二十一年到寒竹院,与他相识也有六年的时间。
林蔚是焱光二十一年到长安成为虞珩的伴读,与虞珩共同进出太学,同样与他相识六年。
他们应该不至于因为察觉到他的真实性别,就要与他断交......吧?
“明、天?什、么?”林蔚抬手摸在颈间,满脸呆滞的重复纪新雪的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他看错了吗?
一定是他看错了!
虞珩不动声色的挡在林蔚和纪新雪之间,握住纪新雪站在火盆旁许久都没变暖的手,“明天也有兔子吃,高兴吗?”
纪新雪久久没等到被虞珩挡在身后的林蔚说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另一边的三个人还没发现虞珩和纪新雪已经进门。
面对李金环和张思仪的关心,颜梦深深的垂下头,往常只是性格温婉的人忽然变得羞涩,声音犹如蚊蝇,“不必看太医,过几日就好了。”
“怎么能不看太医?”李金环眉宇间浮现不赞同,劝道,“不能讳疾忌医,多少大病都是因为刚有症状的时候没有重视才拖成重症。”
张思仪朝着李金环的背重重的拍下去,轻斥道,“眼看就要过年,说话避讳着点。”
纪新雪和虞珩走过来的时候刚好听到张思仪的后半句话,随口问道,“避讳什么?”
他觉得比起焱光朝,长平朝已经能算得上‘言论高度自由’。
况且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在这里,就算李金环真的说出不该说的话,他也不会计较。
当场问清楚这件事,免得过后李金环怀疑他有没有听到、有没有计较,反而影响感情。
“我们看颜梦身体不适,正劝颜梦叫太医来看看。”张思仪主动解释道,“这不是马上就要新年,让李金环别说不吉利的话。”
纪新雪点头,张思仪家中代代出礼官,在这方面格外讲究。
“还是避讳着些好。”因为亲身经历,纪新雪对年节时各种仪式的重视远超上辈子。
虞珩看了眼颜梦惨白的脸色,结合张思仪说‘劝’颜梦看太医,大概能猜到李金环说了什么。
因为纪新雪不喜欢吃药,他能理解颜梦不愿意看太医的心思。有些事却要提醒颜梦,“三日内我们就要启程回长安,你若是身体不适,就先留在商洛养病。”
赶路本就是极耗费体力的事,此时又是一年到头赶路最为辛苦的时候,若带病出发,面临的风险太大。
颜梦犹豫了会,终究还是领了众人的好意,“要是出发时我还身体不济,就在五日后再从商洛出发去追你们。”
此话一出,让本就担心她的众人更难以放心,纷纷劝她以身体为重,如果不能与他们共同启程,不如等春日天气转暖再返回长安。
“什么病能笃定五日......”纪新雪看到颜梦脸上的窘迫,脑中忽然闪过灵光。他撇开正放在颜梦脸上的目光,改劝正试图说服颜梦以身体为重的张思仪,“她心中有数就行。”
李金环忽然发现少了个人,“林蔚呢?”
纪新雪眼中闪过心虚,下意识的抬手虚挡住喉结的位置。
虞珩为纪新雪倒了盏温水,慢条斯理的道,“正在烤火盆。”
“他怎么比我还虚?”张思仪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今日林蔚总共说了七次他身体虚,他还以为林蔚的身体有多壮,没想到竟然要偷偷烤火盆。
张思仪故意高声的话,成功惊醒正陷入自我怀疑的林蔚。他无暇计较张思仪堪称幼稚的报复,小心翼翼的走到屏风边缘处,探头看向正围坐,等待仆人收拾猎物的众人。
虞珩和纪新雪正头碰头的小声说话,张思仪以手臂杵头望着屏风的方向,像是在雀雀欲试的等着下个说他身子虚的机会。
李金环正在吃糕点垫肚子,表情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颜梦脸色惨白的靠在椅子上,捧着温水小口啄饮。她身体不适,脸色难看也很正常。
大家都很正常......所以刚才定是他看错了!
林蔚悄悄退到屏风后,抬起手臂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虚汗,等心中残留的惊悸彻底退散,才若无其事的朝众人围坐的方向走去。
张思仪果然在记仇,表面上对林蔚嘘寒问暖,言语间却句句离不开‘虚’字,还说要给林蔚送补药。
林蔚顺势坐在张思仪身边,漫不经心的应下张思仪的问候。
张思仪原本还有心情与林蔚玩笑,发现林蔚始终神思不属,确实像是身体不适的模样,眼中不带恶意的嘲讽逐渐变成关心,转头吩咐仆人去给林蔚熬姜汤。
“你是不是身上带汗的时候脱斗篷太急,被冷风吹到了?”张思仪抬手放在林蔚的额头上,发现温度不高才松了口气,又问道,“头昏吗?”
“没事。”林蔚心不在焉的敷衍着张思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仿佛兔子掏洞似的难受,快速瞥了眼纪新雪的颈间。
不起眼的阴影端正的窝在最中央的位置,让林蔚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
正为林蔚担忧的张思仪立刻发现林蔚的呆滞,他顺着林蔚发直的目光看过去。
林蔚眼角余光看到张思仪的动作,如同作贼似的小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张思仪眼中浮现犹豫,反问林蔚,“看到什么?”
“你没看到!”林蔚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他坚信张思仪看到公主颈间有喉结,肯定没办法保持冷静,所以下意识的认为张思仪没有看到。
难道他真的被冷风吹得糊涂,出现了幻觉?
虞珩忽然提起要回长安的事,嘱咐众人别忘记要紧的物件。若是在商州还有没完成的事,也要仔细交代给仆人。
正事说完,仆人已经将收拾好的猎物和烤架搬来偏厅,麻辣全兔、凉拌兔丝......清蒸兔等菜色也摆上桌面。
张思仪主动将仆人端给他的烤肉放在林蔚面前,看向林蔚的目光中包含诡异的慈爱,“多吃点,晚上早些睡觉,明日醒来就不会难受了。”
林蔚瞥了眼正在啃兔腿的纪新雪,随着吞咽的动作,纪新雪颈间的凸起不可避免的变得活跃。
他脸上的恍惚更加明显,顺从的吃下张思仪端到他面前的烤肉,什么滋味都没尝到。
纪新雪虽然不算敏锐,但林蔚的目光过于直白。
他忍住想要捕捉林蔚目光的想法,特意放慢吃饭的速度,默默猜测林蔚会如何开口询问。
直到虞珩看不下去,握住纪新雪的手。纪新雪才发现他已经撑得胃隐隐作疼,手上却正握着个兔腿往嘴边凑。
面对虞珩不赞同的目光,他下意识的想到毁尸灭迹,将兔腿塞进虞珩嘴里。
纪新雪机智的道,“我特意给你拿的兔腿,好吃吗?”
虞珩含着兔腿发出声闷笑,所答非所问,“很荣幸。”
没等纪新雪追问,虞珩就说出他觉得荣幸的原因,“我是除了你之外,唯一吃到完整兔腿的人。”
纪新雪下意识的看向桌上的骨头。
一、二、三、四、五......二十三个兔腿骨。
虞珩享用了最后一个兔腿,立刻带着已经撑得摊倒的纪新雪离开。
颜梦饮尽茶盏中仅剩的消食茶,气色比刚进门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她笑着与李金环等人提出告辞,准备早些入睡。抓紧时间养好身体,争取能与众人共同出发赶回长安。
“颜梦。”林蔚哑声叫住已经起身的颜梦,艰难的措词,“你有没有觉得公主......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颜梦眼中浮现疑惑,试探着道,“因为马上就能回长安,所以公主今日格外高兴?”
“不是高兴!是不同寻常!”林蔚摸向颈间的喉结。
颜梦眼中的疑惑更甚,茫然的看向张思仪和李金环,试图从张思仪和李金环处得到提醒。
张思仪沉默了会,暗示林蔚,“公主平日里就是这样。上个月的时候,他嫌斗篷上绣的粉色茉莉不好看,将斗篷赠给颜梦,出门时都是穿郡王的斗篷,还说郡王的斗篷大,更挡风,让人按照郡王斗篷的尺寸给他做新斗篷。”
林蔚匆匆点头,紧张焦虑的心情却没有缓解。
他现在已经不在意公主有没有穿郡王的衣服。
李金环在用膳的时候就看透林蔚的烦恼,他委婉的提醒林蔚,“你想问公主颈间的疤?这几年公主见人的时候,为了遮挡颈间的疤,总是戴着各种丝巾。想来今日是因为来的匆忙,才忘记戴丝巾。”
“疤?”林蔚诧异的看向李金环,“那明明就是......”
“那是疤。”李金环打断林蔚的话,“你忘了?去年从安业来商洛的时候,公主颈间被毒虫咬伤。不仅嗓子沙哑许久,还留下难看的疤痕。”
林蔚怔怔的与李金环对视,忽然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他匆匆留下句‘我精神不太好,早些回去休息。’便大步离开。
李金环说的没错,是疤。
他今日被风吹坏了脑子,才会频频眼花。
颜梦也离开后,李金环和张思仪起身赶回住处。
张思仪越是回想林蔚的反应,越是觉得不对劲,他小声对李金环道,“林蔚是不是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早在长平四年,长安开始流传有关于‘安武公主究竟还公主还是皇子’的各种传言,张思仪就从种种巧合中猜测出传言的真伪。
他从未听说过,有毒虫能让人嗓子沙哑十五个月,留下必须用丝巾才能遮挡的疤痕。
公主信任他们,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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