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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皇阿玛。”三人谢恩起身。
殿中被院里的积雪反衬,更显得光亮,倒让人有种屋外正阳光明媚的错觉。皇帝许久不说话,清欢虽只穿着鹅黄色的袍子,极其淡雅,可皇帝依然觉得刺目,仿佛是心中最不可触及的伤疤。他知道那是她最爱的颜色,像是早春第一朵迎春花盛开的惊喜,又像是初秋枫叶渐渐变黄的期冀,可他竟渐渐地怕了那个颜色,命人除了宫里所有的迎春和红枫,原以为能忘记。可过了这么久,他竟忘了最最致命的东西,清欢是越长越像她了,活生生地就在他眼前,仿佛生生又把他拖下无间炼狱。
殿里静得只能听到西洋钟表的钟摆声,清欢觉得古怪,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皇阿玛,见他正瞧着自己,就又忙低下了头。
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回来了?”
虽然没说是谁,但清欢知道一定是在问她。听不出任何语气,皇阿玛永远是那副冷冷的腔调,就凭刚刚他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样子,清欢就知道这一关一定没有这么容易过,浑身的力气已经泄了一半,蔫蔫儿地答道:“是。”
清欢对皇帝说话一直是这副腔调,从不加“回皇阿玛”,倒像是一对寻常人家的父女,皇上听着反而舒心,倒也随她去了。
如今她这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模样,皇帝倒觉得好笑,负手踱下来,他身量极高,清欢只觉得眼前被一团黑影遮住,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他靴上细细密密的光珠,被攒成万寿无疆的花样。
皇帝忽然笑着对旁人说道:“瞧瞧她,真像极了三阿哥小时候背不出书来,朕不许他用膳时的模样。”
众人自然都乐了,弘时忙拱手作揖道:“让皇阿玛说笑了。”
清欢忙用帕子掩了嘴,心中的大石头也总算落下。这四年仿佛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还在回味着,而皇阿玛这边似乎早就揭过去了。
皇帝命人赐了座,又吩咐苏培盛道:“今天的鹿茸莲子羹做得不错,赏几碗让他们也尝尝。”
行了半日,这会子皇阿玛一说鹿茸莲子羹,清欢倒真觉得饿了。她原想着带些仙炙轩的芙蓉糕,可刚刚经过南门街的时候她还睡着。
皇帝召见了吴嬷嬷和云珠,吴嬷嬷是六格格身边的总管事,而云珠又是领头宫女。皇帝问了清欢这四年来的饮食起居、日常活动,吴嬷嬷当然只拣了好的说,比如她每日拜佛上香为国祈福,每周去佛堂诵经三次,每月抄录经文两卷……听得三阿哥在一旁瞠目结舌,直不相信地瞪着清欢。皇帝却频频点头,颁给她们好些赏赐。
片刻工夫苏培盛就已经带了御膳房的宫女进来了,他做事果真讨喜,不仅上了热腾腾的鹿茸莲子羹,而且还配着八道开胃的京城酱菜和清欢最喜欢的芙蓉糕,清欢只觉得肚子咕咕直叫。皇帝本不饿,但也陪着几个孩儿一同其乐融融地用餐。
清欢一碗粥还没用完,就有内官掀了帘子进来,打了个千道:“回万岁爷,张廷玉、李卫、田文镜求见,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皇帝扔下玉箸,打在精致的白瓷吃碟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其他三人皆停了下来,不敢再动。皇帝接了苏培盛呈上来的帕子,揩了揩嘴,便扔进托盘里:“这帮老东西,让朕连顿家常饭也吃不得!”
清欢却在旁笑了笑:“皇阿玛越发像小孩子了,如今倒还闹起了脾气。”她扭头对苏培盛说道,“苏谙达,你去告诉那三位大人,让他们好歹等着,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许耽搁皇阿玛进餐啊。”
清欢将那“天大的事”压得极重,听也知道是在激将,苏培盛倒是愣了愣,只这片刻,皇帝却笑出了声:“你这个小东西!”清欢本就挨着皇帝坐,不偏不倚正被皇帝用手敲在了额头上,“连你皇阿玛都敢算计。”
“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国事重要!”皇帝似乎是喟叹了一声,从桌旁站了起来,吩咐苏培盛:“你好生派人送六格格回去。今儿个朕特许,六格格可直接回储秀宫歇着,不必向六宫请安了。”
清欢谢了恩,与弘时、弘昼一道出来,候在殿外的那几位大臣皆请了安才进了殿里。弘时虽住在宫外府邸,可离宫门下钥的时间还远,便随了清欢一同回储秀宫向齐妃请安。弘昼年纪尚轻,还未册妃,所以仍居阿哥所,与他们不同路,于是便先离开了。
弘时倒仍旧惦记着刚刚吴嬷嬷说的话,便半信半疑地问:“刚刚吴嬷嬷说的话是真的吗?”
清欢双手笼着一只白色的裘皮暖筒,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是真的,这可是欺君之罪,她哪敢胡说?”可扭头看到三阿哥仍旧一脸怀疑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嗤”地一笑,露出一口米齿来,她故意压低了声线,“那我就告诉你,她说的的确都是真的,可还有一部分她没说。”
“哪一部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撕坏过寺里的经书,砍倒了院里一棵极为珍贵的菩提树,捉弄过没有头发的小尼姑,除此之外,我还闹过无数次失踪,用供奉香火的青灯点了炮仗玩……我把对付皇阿玛那套全拿出来对付清云寺那群姑子了,你说,这些事吴嬷嬷可敢告诉皇阿玛?”
弘时顿了顿方才哈哈大笑起来。
一行宫女奉了茶盘从回廊上款款而来,见了他们二人便立即行礼。弘时这才想起从刚刚回来到现在一直没瞧见碧潭。早晨出发前他来跟皇阿玛请安,远远地就看到她立在回廊下,虽然只是个侧影,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也不知立了多久,脸颊苍白得就仿佛回廊上的大理石砖,没有一丝血色。
宫女绕过他们二人径直往殿中去了,弘时突然叫住领头的宫女问道:“今儿个不是碧潭姑娘当值吗?怎么不见她?”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清欢见了忙说:“齐妃娘娘喜欢碧潭姑娘绣的花样子,三阿哥就想问问姑娘,什么时候有时间好去储秀宫一趟。”
领头宫女听清欢说话如此客气,便立即欠了欠身道:“格格莫不是抬举了,只要齐妃娘娘喜欢,奴婢们定当竭尽全力。只是……”她略一踌躇,才缓缓说道:“碧潭姑娘今儿个当差时摔了一跤,磕到了头,恐怕没法儿伺候娘娘了。”
弘时只觉得“嗡”地一下,似乎所有的血都冲进了脑袋里,也不管是否失礼,忙焦急地问道:“磕到了头?很严重吗?”
领头宫女见他这样子,不免有些诧异,回道:“回三阿哥,不甚严重,皇上已经命人宣了太医,稍微休息几日碧潭定会无事。”
弘时只觉得腊月里的北风直“嗖嗖”地往人耳里钻,那宫女说的话他怎么也听不清楚,仿佛隔着雾。他想起她刚进宫的那年,他巴巴儿地派了身边的小太监四处打听,才知道她在前西四所当差。那日他下学早,就去她当差的地方寻,远远地就瞧见她跪在廊下,虽只是一个单薄的侧影,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问了经过的小宫女,才知道她犯了规矩,被嬷嬷罚跪呢。他知道不能上前去,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跪了半日,他也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站了半日,害得他房里的一众宫女太监全都跟着受了罚。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只想着陪她一起受罢了。她小时候被他用蛐蛐儿吓到都会哭,如今却在宫里被人这样欺负,而他却只能看着。磕破了头,不知道碧潭有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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