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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差来的衙役头子长得大脸方颊、浓须满腮,一对乌黑小眼目光犀利,间距有些过窄。中等身材的他肩膀宽阔,粗壮的双臂厚厚实实悬荡身体两侧,明明是个小人物,却吸饱了气,摆出一副豁达大度的为官架势。他戴了皂黑襥头,身穿短袄与大口裤,蹬黑布靴的外八字脚右一大步、左一大步斜跨出去,后头跟了一堆衙役,真是威风八面。他抬头挺胸走在大街中央,不时仰起脸巡视四周,路人见状都不免驻足,目送他大驾经过。
来到曹府门口,衙役头子命属下叫门。曹林锦花派管家姚婶儿偷偷打边门儿出来瞧个究竟,一看是官吏来抓人,赶紧朝里回报。曹林锦花以为偷情之事曝光,被哪家邻人以伤风败俗罪告进官府里去,吓得不许家仆应门。衙役头子见府内胆敢不回应,遂指挥二十来名衙役举起一根沉重的大木桩,用力朝大门撞上去。衙役头子本人则只动口、不动手,稍稍扶住大木桩中段部位装个样子,吆喝手下大步向前冲。木桩实在太重,衙役有的蹲低了用肩来扛、有的弯下去拿背来顶,其余则靠俩胳臂抱住,一趟又一趟奋力挑战那上了闩的两扇门扉。居民百姓围观之外,有几名当夜未值班的衙役也穿了制服连夜赶来,前前后后混在人羣当中,主要是看热闹,次要也是给同事加油打气。
就在这时曹百七到家了。他脑袋是个小圆儿、身子是个大圆儿,走起路来半踮半跳、脚步凌乱,右胳臂弯儿里揣着那只大酒瓮,瓮口还封了方方一张红纸,免得泼出来,看那样儿起码还半满,一手抱着挺重的,果然拿着拿着瓮口就大大倾斜,看来酒是不保了。曹百七歪歪倒倒、一路磨蹭,终于走到人羣外围,喉眼儿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怎知家中出了乱子、大祸临头?旁人先闻到冲天的酒气,为之侧目,再皱起眉头转身一看,忙不迭喊道,「回来了回来了,曹员外人回来啦!」
靠近他的一名衙役见他就说,「老婆都成人家的人了,你还花天酒地,作大梦啊?」曹百七醉得有听没有懂,还回不出话,就给衙役拽着衣领拖到前头去了。
衙役头子见到他劈头骂道,「曹百七,你老婆偷人,你面子挂不住,就杀人,是不是?杀了人,也要有点儿担当吧!喝个烂醉回来就想脱罪,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么?」
曹百七出门数个月,又贪玩在外流连半天,既不知谁偷了什么人,更不知谁又杀了谁,听得一头雾水,答不上话,只会「我没有!我没有!」地喊冤。衙役头子得到长公子与曹林锦花偷情的密报,原本只想查问一些相关线索作为办案参考。可此刻一看,曹百七醉得不中用又一问三不知,衙役头子脑筋急转弯,心想干脆栽赃给他。没想到一旁同事却还帮着曹百七求情,苦劝衙役头子道,「杀人罪要砍头的,您可别乱讲啊!」
衙役头子急了,把同事拉过来,凑着他耳朵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还在状况外啊?王公遇刺之事儿非同小可,朝廷必会施压,要求尽速破案。」
同事说,「那也不能随便抓个冤大头来顶罪替死啊!」
衙役头子说,「可那刺客手法高明,并非常人所能为。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当街吵了一晚上,人家老早逃之夭夭啦!这么大个西域,哪儿找人去?到时候皇帝怪罪下来,你脑袋不要啦?
管他真正的杀手是谁,我们非将错就错不可,否则没得交差。就逮这醉鬼回去顶替,不是捡现成的么?就说,曹百七知老婆与王公的长公子出轨,妒火中烧,捉奸不成恼羞成怒,跑到王公府要杀长公子泄愤,怎料酒喝多了,误杀王公。本案关系人没有异议,罪证确凿,不就结了嘛!」
正说着,大门给撞开了,二十多名衙役举着火把进去搜证。烂醉如泥的曹百七脑力不济、百口莫辩,曹林锦花则蓬头垢面给拖出来,哭哭啼啼否认婚外情,并连声高喊,「冤枉啊,大人,冤枉!」正闹着呢,衙役已迫不及待拿来一条粗绳,硬将他们夫妇俩双手反绑,收押了去。
曹府大厅布置得清丽典雅,细滑的深褐色柳木家具成套摆开,两张四四方方靠背椅对放,中央有张精雕细琢的高茶几。众衙役搜证正忙,胡麻子不知怎地混了进来。酒后百般提不起劲儿的他前额堆满抬头纹,凹凸不平的头顶宽广光秃,长脸凹颊,眼眶深陷、一双大眼空洞无神,眉毛稀疏几乎无有。他生了个朝天短鼻,似哭非笑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齿和缺牙,相貌猥琐极了。干瘦又驼背的他挑人多的空挡趁火打劫,在员外府搜了一圈,转眼就打边门儿溜出来。只见他背上扛了个被巾兜成的特大包袱,里头装满金器银器、珠宝首饰,背着所有人,长手长脚大步开拔,不一会儿就骑上他替曹员外牵回来的马,成功溜往城外去了。
闹了一夜,曹百七和夫人曹林锦花双双给带到官府里去关,剩下一屋子倒霉的丫鬟仆役被当作人证,软禁在府里头等候问话。曹府外新漆的两扇红门给撞坏了,仅虚掩着,雨唏哩哗啦地下,打湿了墙面也泥泞了周边儿土地。这一晚,路边儿来了衣衫褴褛的个老人,短发和胡渣全白,细长的身影骨瘦如柴,额上经年累月蹙眉留下一道道皱纹,横竖交错深陷肉里,一脸苦相。他背着孙儿停在曹府大门口,危危颤颤蹲低身子,暂且在门檐下的红砖台阶上躲雨。老人辛苦惯了相当认命,却不舍得放孙儿下地站站,唯恐淋湿了孩子,遂压低背脊,教孙儿两手环着他颈子趴平,好让他松开托着孙儿的两手去收他那把破伞。
一身白衫干干净净、不湿也不脏的孙儿乖巧善良,不以此为苦,安安稳稳待在爷爷背上,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门檐边儿上不断泼下的雨柱,对这难得的雨景充满好奇,想象着深宅大院里,富贵人家云深不知处,一定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爷儿俩求个温饱已成困难,现又在人家窄檐片瓦下借地躲雨,窘迫得很,怎知大户人家金玉其外,人生却环环扣错,成了一笔胡涂帐,早已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