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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还在着急南坊里二千坊丁的婚事没有着落。
她那时虽然没有被养在季家小院,也经常被大娘子叫过来玩。
她常常会替季妈妈做些杂事。
那一天她躲在瓜棚后的角门里捡虾米呢,就听到季三哥在院子里冲着大娘子嚷嚷着,他说了一堆她后来悄悄问了季妈妈才明白的话。
坊里的男女名册都在媒婆汪妈妈的手上,南九州岛村子里的旧俗也是由汪氏宗主指定他们的婚事。所以季三哥对南坊里的男女婚事比大娘子还清楚。
坊里的成年未婚女子只有一千多名,壮年未婚的坊丁却足有三千名。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半坊里的哥哥们现在找不到老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长大,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在坊里闹事。季二哥和季三哥都根本压不住。
季三哥当时在院子里嚷着:
再不叫他们进扶桑内地,娶扶桑女子做老婆,坊里迟早会出事。
“我知道你是不能拿主意的,我今天也不为难你——”
季青辰和左平说话的声音传来,小蕊娘连忙收回了心思,仔细听着,见她不再提让左平去季氏货栈写名单的事,
“你今日就回去和你家公子说。我也看过中原的史书,自古以来结婚姻,送人质本来也就是联盟求和的意思。隔着万里大海,他不信我,要替我订一门他放心的婚事。我也实在没第二份心再信他一回,我的亲事他就不用费心了——”
左平完全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是唯一一个转折的机会。
她不是不支持北伐,她只是想交换条件。
就凭那唐坊里制出来的水力吊装机,他家公子是绝不会让大娘子随意嫁人。
但她唐坊远离大宋,但凡要在大宋办的事情,没有相熟的人脉怎么可能真正办成?
——想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他家公子八成会答应这件事。
联姻的事情并不容易。
平常人家里并没有父母愿意让儿女与归正人结亲,担心他们以后会被官府查出,是敌国逃进来的奸细。
但有了王家出面担保,有了海商纲首对各地小海商的控制权,只要公子愿意下功夫,这些婚事毕竟还是能说下来。
依着他左平的心思,因为当初悔婚的事情,公子说不定还愿意大包大揽替她做得更多:
比如运坊民回大宋的海船,停泊的海港,官府允许进港的官文,坊民们被官府安排暂居的地点,他们的户籍以及买田地,建屋的许可……
有王家这样的世家出面担保办理,官府当然更容易答应,也更容易办好。
左平正想替王世强多说上几句,却被她看住,不能开口。
季青辰直视左平,唇角带笑,眸光却是冷凝,道:
“怎么样迁坊民回大宋,替他们得到户籍得到土地居住,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他费心。但他要是愿意替我安排,把唐坊坊民和宋人联姻的这件大事办成了,不但人质他有了——将来的北伐之事,叫我替他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
她又突然笑了起来,道:
“还有,你们公子如此关切我的婚事,想必在船队里也会关切陈公子的婚事。:”
左平一惊,知道向陈家提亲的事被她猜到了。
“还请你告诉他,我和陈家婚事成与不成,也还两说。有了你家公子做教训,我哪里还敢胡乱订亲?他何必如此担忧?”
“再者,楼国使意向不明,但他毕竟掌着泉州的商税财源,直供入京城官家手上。我听说泉州士林里也有不少人支持他的想法,这些议论总要一一服说,你们家公子才好行他的大事。”
她心底,当然是想劝王世强把北伐战事缓了几年。
虽然她知道王世强不会听,她也没兴致和他见面再谈。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而且,陈公子既然一番辛苦,特意来到了这东海之上来求亲。且不论是为了什么,我当然要承他的盛情。他也就是唐坊的贵客。还请你家公子手下留情。我听说他虽然也是主和,但他既不经商也不做官,实在是人微言轻,并不需要王纲首惦记。”
左平心里一跳。
公子确实是两手准备。
他打算一面亲自出马,甚至愿意为家中的一位堂妹向陈文昌提亲。另一面,如果陈文昌还是顽固不化,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公子便也会在船队里有所安排:
陈家既然是下定决心跟着楼云,和韩参政作对到底了,他王世强身为韩府谋客,他难道还要对陈文昌客客气气?
在这东海上,捏死他就是捏死一只小蚂蚁。
“还请王纲首手下留情。陈家我且不论,陈文昌我是一定要结交的。若是因为王纲首的原因,文昌公子突然生了病,受了伤,或是他家叔叔有些什么不好让他不高兴,我是不会和王纲首甘休的。”
左平的身影长长地伸在了中坊大街上,渐渐向坊外走去。
王世强当然会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最好是不要得罪她。
否则,观音院的小小把柄,她很愿意送到临安城去。
海风中传来了管弦月宴中短促鱼哨,还有泉州乐伎们绵密柔长的拨弦声,她仰面看着天上那一轮弯角似的明月,耳中还听到了几缕熟悉的排萧之声。
从老街上传来。
凄凄切切,点点滴滴。
也许是因为刚才听到了大宋国使月宴中的那一曲《望江潮》,唐坊内库深处的渔村老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古老的排萧……
南九州岛渔村里的排萧,是在中土遗民之间流传下来的远古中原巫曲乐器。
不仅巫祝们熟悉这种乐器,就连经历过岁月的老人们也懂得吹奏排萧,听风辨气。
如此,可以占卜战事的凶吉……
“……大娘子,扶桑……扶桑的内乱很吓人吗?季三哥也不能保护我们吗?所以大娘子想让大家都迁回大宋去?”
牛车摇摇晃晃地在坊中行驶着,小蕊娘撑着面颊,也不用她再来提问,就已经在努力地思索着。
“……你季三哥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最喜欢干的是就是仗着他天生的蛮力,恃强欺弱,以大欺小。他绝不会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平常到濑户内海上抢上几票生意,就能把南坊里的帐填平,这一回他怎么就突然要去东海上?”
她在车内叹语着,“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说话间,她渐渐地也有了些疲倦。
她不由得微闭双眼,腰背却还习惯地挺直,没靠在车壁上休息。
季蕊娘乖巧地上前替她揉着肩膀,努力地想了又想,只能想出一个答案,道:
“因为……因为他知道大宋国使要来——?”
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是胡说八道。
果然惹得季青辰笑了起来。
她抬手抚着她的头,道: “三郎手上缺钱,哪里还有这样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突然去了东海打劫,应该是在濑户内海上亲眼看到了扶桑人的海上厮杀——”
“咦?大娘子,扶桑人已经打起来了?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小蕊娘吃惊地看着她。
濑户内海从北九州最北处的下关口而出,扶桑人最后几轮决战的地点到唐坊不过是上百里的海路。
否则那式部丞又怎么会如此恰到好处。,出东海来迎接大宋国使? 车外照路的火把摇晃,透过车窗外的青帘照了进来。
季青辰凝视帘外模糊闪过的唐坊街巷,看着坊中一排接一排的板屋坊门。
这是十年来,她和三万坊民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栖身之地。
然而要在战火之付之一炬,又何其容易……
她的眼睛落在了季蕊娘身上。
如果有一日必须得匆忙迁回大宋,在蕃坊中出面与官府打道有李海兰等人就足够了,有许淑卿在坊民们也能借着参加各种会社的习惯,和本地的宋人接近,适应新环境。
但这还远远不够,她希望季蕊娘这个孩子能快快长大,因为一旦能买地建屋,就能迁出蕃坊,就能和宋人联姻。
即便是与海商人家结亲,即使现在宋人女子的生活远不如课本里明清时代管束得严格,但她们的家宅生活。却一定和唐坊女子大不相同。
这些事情琐碎无形,存在于每时每刻,季辰虎和季辰龙身为男子根本无法插手。
甚至她知道,三郎季辰虎是不可能愿意在大宋生活的,季辰龙虽然仰慕大宋文化和官制,甚至愿意回大宋参加科举。但让他这个外夷人去生活于其中,那是完全两回事。
同样,在这样的适应过程中,李海兰和许淑卿这两个成年女子能顾上她们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坊里的男男女女都避免不了这样的适应改变。
就如她当初离开家乡,到城里打工,她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
也许到她上一世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真正适应。
她头痛的是在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中间,唐坊里谁能有最快的应变之力,谁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有选择地适应这样的生活?
谁能帮助坊中同龄人一起安居在新家?
她觉得,这个人也许是季蕊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