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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帘,容他和女坊主说话。
他便用王世强教他的话,低声道:
“公子说,三年来,都没能和大娘子正经说说话。韩府里的事多,他也没能和往年一样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帮着大娘子理理唐坊内务。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实在为大娘子悬心。”
语气虽卑,毕竟还是提醒着她:
开坊这些年年来,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联手建坊的情份,仅提他与她私人的情谊: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强就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她不动声色,只是听着,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没让他闭嘴就是大喜。
“公子说,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兰姑娘也好,许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为大娘子设想,这四位虽然都好,却都和大娘子同岁。而大娘子向来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
她听到这里,并不意外。
她发现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后再发现北宋灭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担心起蒙古南下,大宋灭亡。
如果不是发现王世强这样的宋商居然还有北伐的志气,她对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国弱兵疲,根本无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贸易要依靠南宋的繁荣,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进坊,唐坊内的形势就很简单:
只要不出大差错,南北坊互相牵制的情况下,季辰龙和季辰虎很难与她争夺坊主之位。
假以时日,她这坊主只会越坐越久。就算有时候需要把位置让出来,她也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对她有利的候选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许淑卿。
季辰虎喜欢用蛮力解决问题,他做坊主对唐坊这样的中转港商埠有害无利。而季辰龙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担心在唐坊无立足之地了。
他曾经向她提议,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还没有开口拒绝,季辰虎就已经是暴跳如雷。
因为季氏祠堂里,季氏长房是季辰龙一家。
二郎才是长房嫡子。
也许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会选择对唐坊有利同时也对她有利的东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为了让三郎行成年礼。免得他嚷着要改姓。祠堂的规制并没有按宋制,里面并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两家的亲戚。
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长房和二房的区别。
这也是季辰龙提议的,她当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听说福建移民到台湾岛上开荒时,因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们接触等种种原因,所以在家中经常是供奉夫妻双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与之又有多少区别呢?
季辰龙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再坚持。
这样的情况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后的下一任坊主都会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养在身边,并不是没有原因。
尽管,她对季蕊娘这十岁孩子的寄望,并不是让她做坊主。
“公子说,蕊儿姑娘将来长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愿。她将来和李姑娘,许娘子她们不相上下,当然也能帮着大娘子来打理唐坊。”
左平并不抬头去看车帘后的季蕊娘,只是说着。
小蕊娘闻言却是吃了一惊。恰在此时,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打断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帘后又躲了躲,耳朵却竖了起来,想听听那王世强怎么说起了她。
虽然极是讨厌那姓王的,在她心底,毕竟欢喜了起来:
终于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许七姐姐相提并论了。
谁都知道,大娘子在坊里最喜欢的就是李家三个姐妹,还有许七娘子。
甚至还有人传说,如果大娘子不是决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愿意一直留在唐坊,将来这唐坊坊主之位,说不定会从海兰姐姐和许姐姐她们之中选一个出来。
里老会未必就通不过。
南北两坊里,也不见得人人都反对。
大娘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么?
她苦着小脸,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娘子。
她正侧着脸庞和左平说话,借着车门几步外库丁们的火把金黄,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还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里,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两个李、许两位姐姐一样的。
她不能和海兰姐姐一样:
海兰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采珠最多。甚至海兰姐姐平常都不爱说话,但只要她一开口,坊里的成年姐姐们都会觉得有道理,愿意听从。
坊里上千的姐姐们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渔时,只要是她轮值当头领,大家收获总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
她小蕊娘也不像许七姐姐:
坊里会有人会不喜欢海兰姐姐,不喜欢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还有不少人心里不喜欢大娘子,只是不敢说。
但没有人不喜欢许七姐姐。
她亲眼见过,许七姐姐喜欢唱歌,她也会突然从大娘子屋里翻出一卷佛经变文,讲一些稀奇的鬼怪评传。
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时,常常嫌一个人唱歌无聊,埋怨大娘子没空听她讲变文。
但她只要气冲冲在坊里走上一圈,马上就能邀上几十个姐姐哥哥们。
人数一够,她转头就去季氏货栈和李先生商量,说她要和宋人一样,组一个讲唱社团。
李先生要是摇头,她就吵起来。
东坊里的宋商不是都喜欢起会社?不是都说这就是宋人风俗?
不提别人,东坊不是有七八个小宋商起了一个抄书会?
他们淡季没事时抄书互借。大娘子为了能白看几本走私不来的汉书,在淡季无聊的时候
也参加了他们的抄书会。
坊规没有禁止组会社,她许淑卿凭什么不能开个头?
她就想和坊里兄弟姐妹们起个团社、团会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没办法,只能请大娘子决定。大娘子因为被许姐姐吵得太烦,就随口让她赶紧去组,不要再缠着她。
结果,因为她这一开头,坊里的各种团会五花八门全都跳了出来,数也数不清。
最小的团会甚至只有一个人。
而坊里最大的会社就是她的讲唱社,足足进了三千人,连她小蕊娘也参加了。
许姐姐本来谁也不认识,也不出门去玩。大娘子忙的时候,她就经常一个人在季家小院里唱歌。但坊里好多姐姐哥哥们,路过老街时都来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团活动,经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参加,十分之三的坊民亲情协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里哥哥们,他们一起出去捕渔打劫都没这么热闹。
东南西北四个坊全都等着观赏。
就连驻马寺里的佛典佛祭,和尚们都会请许姐姐的讲唱社去表演。
——这样两位出色的姐姐,她怎么能和她们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采珠不多不少,坊学的成绩不高不低。
她在家里说话时,就连爹爹妈妈都没空听,更不要说在坊里了。还有,她最羡慕地就是许七姐姐,许七姐姐一个人呆着,也能和自己玩得开开心心。
她和大娘子两个人一起玩,她照旧很高兴。
等大娘子没空陪她时,她想找人玩的时候,永远都人愿意陪着她。
许七姐姐绝不会和她小蕊娘一样,会害怕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过三个月,她才能满十岁……
那两位姐姐,都已经订亲了。
“公子说,他在大娘子面前是万死的罪。但毕竟还是有一点,以往是从不叫大娘子伤心的。他自问,这些年来唐坊里的事除了大娘子开口,他是从不多说一句的——但外人却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强说的是:
楼云刚到东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强比起来,这位国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说吧。我只盼着,他以后对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样不多问一句。这样,也就算我和他没有白结识这一场。”
左平听着,觉得她的语气平缓,并没有多少深怨的样子,不由得暗暗欢喜。
他刚才也只是说句客气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气话。
开坊后,公子手里拿着最要害的几十个码头仓库,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会主动找他商量。
他犯得着去多说一句?
但现在,左平只盼着能在她面多说几句,他才能替公子开口相约:
最好能和以往一样,约个晚饭后的时间,让公子在坊外的海滩上与她见上一面,两人能平心静气地把以后的事情说上一说:
比如陈文昌退回画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陈家提亲的事,
比如楼云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赠送的夷女美人,还曾经被言官弹劾,所以万万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内乱后,唐坊的打算是什么?
因为这些年的金砂供奉,韩参政府中,当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韩参政当然会希望这类供奉能长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况现在主和派中没有一位重臣能与韩参政相提并论,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夺回唐坊产业出一口怨气就罢了,难道还真要和福建海商联手?
要是惹恼了韩参政,她此生都无法踏上大宋之地。
黄纲首是不好意思追问的,公子只要和她见一面,说上几句,却能大约地猜测出来。
公子也想当面劝劝她,他自然会为她在韩府中周旋,不至于让她为难,但如果扶桑太乱,她要迁回坊民,还是迁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担心被扶桑人欺负攻打,她的两个弟弟季辰龙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这个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里,蕃女们出头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让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让李海兰或是让许淑卿续任坊主,让她们学着安排坊民们在本地定居,安排他们以后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帮她一把。
却又听她道:
“从此以后,我与他,也不必再见了。”
长街寂静,远处海面上传来的曲声已经消静,唯有月光静谧……
波光荡漾,渔娘们分食了泥炉里烹煮出来的鱼糊杂菜。
她们轻摇着千条平底渔船,随波逐浪。
在水浪声中,她们不时回首,仰望着五艘相连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乐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里,楼云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从云及属官三位、王世强、陈洪纲首七位左侧做陪。
右边的客席横案后,式部丞和藏人将同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们同时举杯,向大宋国使劝饮。
一曲琵琶声悄,宾主尽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讨得玉萧,启唇轻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听而难忘的《望江潮》。
他的调中里难免有音拍错漏,林窃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乐伎中另有两位持萧美人吹起阵阵潮声,与他相合。
只听得三潮叠浪,浪去涛回。
海面一百余三艘大宋海船上,无数离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这曲声中靠着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梦枕江潮。
外围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钢叉,仿佛也被萧声中的绵绵潮水所染,抹上了钱塘江月下的柔美银光。
萧声渐渐低去,似有若无,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众人相视而笑,正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一缕清亮的鱼哨声便在此时,蜿转而起。
有海中明兰,站立在小船船头。
她用哨子轻吹起了跳跃的短音,献曲于国使座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