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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各色都有!

    杜铁池这些年来山居,对于野生植物认识得很是清楚。此刻经他细认之下,竟然多的是黄精、首乌、百合、野芋。

    这块两丈见方的向阳平地,几乎没有生长另外的东西,全是可供食用的植物!

    杜铁池大为欣喜!他知道这类吃食,对于修道练功之人大有裨益,当下先挖出了一个首乌,削了皮生吃下肚,只是苦涩不堪,肚子饿了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首乌下肚,已饱了一半。

    当下他脱下了一件外衣,又挖了六七个黄精野芋,一并包好,心想歇上一刻,再返回洞府。抬头看看,当空的几片浮云伸手可掏,透过云层,再向上仍有数十丈高下才到峰顶!

    左面是另一座山峰!似乎与自己落身的这座山一般高矮,妙在这两座山峰,紧紧依附着,同伸共展,下面地方连为一体,直到千百丈高处,才分出岔口!

    二峰之间的这道缝隙,宽约半丈,高个子的人分开手足,勉强可以两边抵位。一道瑰丽的阳光,正好投射下来,清晰地照见这道缝隙,由此透视过去,却又是另一番气势!

    一只乌鸦“呱呱”连叫两声,向着那道缝隙之间拍翅飞入!

    杜铁池打量着这番山势,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实在有些想不透,何以这只乌鸦,竟然择巢在千仞峭壁之上?

    这个念头还停留在脑子里未曾转完,耳中又听得再次的鸦鸣声,那只先前所见的乌鸦,又自飞出。“呱呱”两声之后,这只看来较寻常乌鸦要大得多的硕大黑鸦,一个低飞回转,竟然由杜铁池头顶上掠了过去!等到杜铁池注目看时,它却又投身在那道山缝空隙之内。那只乌鸦显然在山缝里更不安宁,叫声益加剧烈,“呱呱”之声,震得人耳鼓发麻!

    杜铁池听得心烦气躁,不由自地上拣起一粒石子,心里盘算着这只讨厌的乌鸦不出来则罢,要是再出来惹厌,说不得就赏它一颗飞蝗石,叫它知道厉害。

    心里想着,却听得鸦鸣声更觉刺耳!

    这种鸣声,绝非寻常——

    也许是荒山寂静,这只乌鸦从来不曾目睹过人类,是以乍见生人,引为怪异,才会这般地叫个不停!

    杜铁池正自纳罕,陡然间那阵刺耳的鸦鸣之声,忽然中途止住——却传出了一声清晰的叹息之声。荒山寂静,这声叹息之声,他听得格外清晰。

    就在杜铁池大吃一惊当儿,由那道山缝之间,却再次传来苍老的一声叹息!

    一个人用着低沉微颤嘶哑的声音开口道:“怎么不说话?敢情你是个哑巴?”

    杜铁池心里禁不住一阵发急,这才知道敢情这些黄精、首乌、野芋、百合并非是野生的,而是人家栽种的!

    何以会在这里种植这些东西?这个人怎地生存在这孤顶绝峰?

    这些个问题一刹时围绕着他,简直使得他有些惊惶失措,一时更不知如何置答。思念未完,一阵乌鸦的鸣叫声,再次在耳边响起。随着杜铁池目光抬处,那一只讨厌的黑乌鸦,竟然再次鼓翅飞出。

    杜铁池原以为它仍若先前那般地在空中翩跹飞行,却未曾想到,这一次可不是这样。

    他耳中的鸦鸣声方自响起,却只见那只硕大乌鸦鸣叫着,劈拍振翅有声地直向着杜铁池面前飞过来!

    杜铁池做梦也不曾想到,一只乌鸦竟然敢向人施以攻击!一念方兴,那只乌鸦已飞临面前。

    在一阵刺耳惊心的鸦鸣声里,这只乌鸦,竟然用它尖锐的长嘴,直向杜铁池的右眼上啄来。

    杜铁池何能容它猖狂?当下他怒叱一声:“大胆!”

    右掌拍处,用“妙手翻天”掌势,手掌上暗骤真力,一掌向着这只乌鸦身上拍去。

    在他想象里,这一掌必定能击个正着,以自己掌上功力,小小一只乌鸦,必将会拍成肉泥。

    其实却大谬不然!就在他掌势方自向下一落的当儿,那只乌鸦“呱”的急鸣一声,身躯落地一个侧转,竟然滑飞出十数丈以外!

    乌鸦的利嘴虽然不曾啄中他的眸子,可是那张开的翼梢,却扫中了他的右颊。难以想象出,一只小小的乌鸦,竟然有如此强劲的力道,当真是不可思议!

    杜铁池顿时就觉出右颊上一阵子炙痛,宛若火燎一般!他不禁为之大怒!

    那只乌鸦就空一盘旋,第二次向他俯冲过来。这一次势子更急,叫声益烈!想是前次未曾得势,这一次它却改变了战略方式,改直冲为侧袭。像是一支箭,一片狂风中的桐叶——简直是快得出奇!

    随着那扁毛畜牲一声尖厉的鸣叫,这只乌鸦翩跹的身子已由左侧方霍然欺近。

    “劈啪”一声——

    想是因为前番已经尝到了甜头!这只乌鸦却改用另一只翅膀,直向着杜铁池左边面颊上拍来。

    杜铁池有了前番经验,自然不会再容它得势。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右足突地向前一跨步,身子却猛然向后一个倒仰!

    这一招由于时间步位拿得极准,恰到好处,居然使得这行乌鸦变势不及,那么快的势子,也扑了一个空!

    杜铁池恨透了这只扁毛畜牲!决心要给它一个厉害!是以,就在这只乌鸦一式扑空之下,他冷笑着叱了声:“去!”随着他的身躯霍然向前一弯,右手二指陡地叉开来,用“剪梅指”的手法,直向着这只乌鸦背上力扫过来!

    这一招较前一手可要高明多了。“疾”“快”“准”!

    杜铁池昔日练习这一招时,曾经手毙过一只掠空而过的蝙蝠!

    眼前,这只乌鸦的速度,似乎还要快过蝙蝠,然而要想全身脱离,却也是不易。逃过了头,逃不过背,逃过了背,却又逃不过尾。不错,杜铁池的双指,正好点在了乌鸦的尾梢上!

    只听得“呱”的一声急叫!

    乌鸦负痛尖鸣一声,全身就空一个急翻,散开了满空的羽毛一下子摔落在地面上!只见它两翅力拍,掮起了满天泥沙!

    杜铁池正待上前擒住它时,它却尖叫着又自挣扎飞了起来!

    只是看起来身体显然已不若先前那般的利落了,歪歪斜斜地在天上飞着。

    就在这时,赫地一个人陡然由山缝里纵身而出!

    杜铁池耳中仿佛听得铁链子“哗啦”一响,一条人影已就空直坠了下来。仿佛天空中光华闪了一闪。

    总之,就在杜铁池什么都还没看清楚时,那个人已站在自己面前!

    一个蓬头虬髯的魁梧汉子!这人黄发黄髯,看上去连眼珠子都是黄的,身上还穿着一袭黄衣,足下是一双黄麻鞋。“黄”!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地方,不是“黄”的!

    这样的一个人,已经够显眼了,偏偏是那般的魁梧,简直像是猛张飞一号的那么一个人物!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紧压在眸子上的两撇黄眉,就像刺猬似的尖锐如针,身体极高,看上去没有八尺,也足有七尺开外!

    这样的一个人物,的确是太少见了!

    杜铁池乍见此人,可真是吓了一跳!

    然而当他再看得清楚些时,可就更加吃惊了!

    原来眼前这个魁梧大汉,右足踝上竟然系着一条粗若儿臂般的赤红铁链子——

    使杜铁池惊心的非止如此!

    更有甚者——那条铁链子竟然烧得赤红,一经着地,滋滋!连声响着,泥土地上冒着片片白烟。

    那汉子岂能会不感觉到痛苦?

    杜铁池注意到了那只有足踝上,早已被火链烧得都成了焦黑模样,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块黑炭模样,惨不忍睹!

    也许是长年累月这条火链子都是红的,那汉子的痛楚可能早已经麻木了,那条腿居然尚能行动自如,不能不谓之为“奇迹”!然而,无论如何,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岂能不吓煞?

    杜铁池惊得后退了一步!

    空中乌鸦怪声叫着,翩跹着遂即落在了那汉子肩头之上,张着一张尖嘴,叫声更为凄烈,似乎在那汉子耳畔诉说着什么似的。

    黄发大汉狞笑一声,探出一只手来,伸出了有若胡萝卜粗细的一根手指。那只乌鸦遂即纵身跳落在他那根手指头上,人鸟正面相向,乌鸦叫声更为凄厉!

    黄发大汉听了一阵,冷笑道:“你自己临阵不小心,怪得谁来?且先回去,等一会我再看看你的伤,死不了已是万幸了!”

    乌鸦偏头听着,似乎对那汉子的话大不满意,头上的一丛角毛直耸起来,呱呱又叫鸣起来。

    黄发汉子不耐烦地道:“去去!少惹我讨厌!”手势一翻,已把指上乌鸦抛了出去!

    那只乌鸦低飞厉鸣一阵之后,才径自转飞向那道山缝之内,不再出来。

    杜铁池还是第一次见过人鸟通话,心里大是奇怪。再者这汉子的突如其来,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不禁使得他惊骇交加!

    黄发汉子脸上兴起了两道极为深刻的怒容!并不仅仅是“怒”,更多的是“惊”!使得他想不透的是,百十年来,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人——

    “人”——?

    在他记忆中,“人”这个字,这个毫无意义的名词,可能早已是记忆中的化石了。

    此时!

    此地!

    这个人!

    “啊——”他心里几乎在呐喊着:“太不可能了!”

    然而这个人——杜铁池可不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吗?

    这是绝不能置疑的!

    黄发汉子在经过内心一番挣扎之后,脸上的怒容显然缓和了许多——

    “你是谁?”

    “杜——杜铁池!”

    “是干什么的?”

    “我……”

    杜铁池镇定了一下,抱拳道:“兄台是……?”

    那汉子“哼”了一声,一对黄眼珠子,在他身上骨碌碌一阵子打转。

    “兄台?”他冷笑着道:“你有多大的年岁?居然与我称兄道弟!”

    “这——?”杜铁池楞了一下道:“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我——?”那汉子嘴里学着他的口气,哼了一声,道:“称呼我爷爷——老祖宗,都不为过!”

    杜铁池不由一时大怒,冷笑一声,道:“你我素昧生平,怎地一见面就如此欺人?”

    说时他真力内敛,只要对方再出口伤人,他就打算马上给他一个厉害!

    幸好,这个人并没有再说出更刻毒的话来。

    听了杜铁池的话,他咧开一张大嘴嘿嘿有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口牙齿——由外貌上看起来他大约在四十上下,偏偏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笑声一落,他一双手托着下巴道:“小家伙,你当我存心占你的便宜么?”

    一对黄眼珠子在杜铁池脸上转着:“说!你看我有多大年岁了?”

    杜铁池“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不予置答!

    黄发汉子一笑,说道:“我说是你爷爷,老祖宗一辈的,丝毫也没占你便宜,老实告诉你吧——”

    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晤”了一声,眼睛看向杜铁池。

    “今年是什么年份了?”

    杜铁池看他问得诚恳,不便不答。想了想,他才说:

    “今年是大明武宗正德四年——”

    “啊呀——”汉子叫了一声,睁大了两只眼,惊讶地道:“你说什么——大明?成吉思汗忽必烈,那个蒙古鞑子打下的天下——大元朝亡了吗。”

    杜铁池大吃了一惊。他仔细地看了一下他的脸,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

    忽必烈也就是“元”朝的开国皇帝,即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其后下传五帝,至“顺帝”,共为九十一年,后才接本朝太祖朱元璋皇帝,再后,历经各帝,才至本朝的“武宗”皇帝。

    把两个朝代的年代细一盘算起来,杜铁池的脸色猝然变了。

    黄发汉子睁着两只大圆眼道:“你怎么不说话?当真元鞑子完蛋了吗?”

    杜铁池冷冷地道:“你是真心相问?还是信口胡说?”

    “当然是真心问你!”说着他狞笑一声,抬了一下脚上的锁链子,“哗啦”地响了一声。

    “小家伙——信不信由你!”

    他指着足踝上的这道链子道:“这道链子,就是铁木真忽必烈那个蒙古鞑子侵犯中原,张弘范攻陷崖山,大宋亡国的那一天加上去的,啊……这该有多少年了呢?”

    杜铁池又是一愣——

    他两眼发直,心里再次盘算了一下,元朝都元帅张弘范攻陷崖山,宋朝亡国的那一年,历史上记载的是元世祖十六年……”

    九十一年的元朝减去十六年是七十五年,再加上明朝开国至今的一百零一年。两者加起来,一共是一百七十六年!

    杜铁池脸上顿时兴起了一片戚容。对于面前这个人,他毋宁兴起了无比的同情——如果他果真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人的身世也太凄惨了。

    ——显然他不是一个世俗常人。一个常人,绝不可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

    其实能够登临本山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平常人?

    平常人岂能被囚禁到这个地方?

    平常人岂能有这等举止?

    杜铁池渐渐相信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了。

    黄发汉子见他久久不说话,似乎又面现不悦,大声叫道:“你怎么不说话?快说呀,说呀!”

    杜铁池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蒙古人亡了,早就亡国了。”

    “是亡给谁了?”

    “亡给了我们汉人。”

    杜铁池接下去道:“如今是汉人的江山,明朝取代了元朝已有百年之久了!”

    黄发汉子先是面上一喜,可是紧接着他脸上遂即罩下了一层凄惨的神色。

    “这么说……这其间一共有多少年了?”

    “我刚才算过了。”杜铁池慢慢地说道:“如果你果真是宋亡的那一天住在这里,那么,你在这里已经住了一百七十六年了!”

    “一……百七……七十六年?”

    “不错,一百七十六年!”

    “那么……”那汉子呐呐地道:“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出好几十年……”说时,他脸上陡地罩起了一片灰色!那般煞神恶鬼的狰狞面颊,居然一下子变得憔悴了!

    铁链子“哗啦”一响,他情不自禁地坐在地下。深深地垂下头来。

    他摇了一下头。

    用力地又摇了几下!“一百七十六年……一百七十……六年………一百……”

    嘴里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忽然他咧开大嘴,像是疯子般地笑了起来!

    “七修老儿——”他喃喃地说道:“你把老子整惨了,整得太惨了!”

    火链子“哗啦”又是一响,他已经站了起来!

    “冲着你告诉我这些!”这汉子说道:“我们之间,方才的那一点不痛快就算了啦!没事啦!”

    他坐下来,拍了一下地,道:“来,我们坐下说话!”

    杜铁池抱拳躬身道:“未曾请教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那汉子嘿嘿一笑,说道:“问得好——哈哈……”说着张开大嘴狂声大笑了起来!

    空谷回音,响遍行云!

    笑声一顿,他看向杜铁池道:“你猜我笑什么。”

    杜铁池道:“在下正要请教!”

    “请教!”黄发大汉道:“看来你是一个很有礼教的孩子!我就告诉你吧!自从那一年阵前失手,落在了七修老儿手上,被他羁押在此,已有一百七十六年之久……这一百七十六年以来,不曾见过一个生人,说得实在一点,除了先前为你所伤的扁毛畜牲以外,我就不曾接触过其他能动的东西——”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这里有很多猿猴,只是它们就从来没有上来过一次……你说什么来着。”

    杜铁池道:“我是在请教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

    “对了!”那人伸出一只手来用力地在头上搔着,一面呐呐道:“我是应该有名有姓的……我姓徐——徐雷,对了——”他似乎突然回到了记忆里,频频不断地点着头。

    “徐老前辈!”

    “对了!”黄发汉子笑道:“这么称呼就对了!”

    杜铁池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只是徐老前辈,”杜铁池呐呐道:“你老人家怎么会被囚在这里?不知是否可以告诉弟子……”

    徐雷冷冷一笑道:“杜铁池——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正是!”

    徐雷冷冷一笑道:“你也别老问我,我却先要问问你!”

    “老前辈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好——你先说说,七修老儿,是你什么人?”

    “老前辈所指的可是七修真人?”

    “不错,是他!”

    “七修真人据说成道已近千年,弟子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俗人,怎能与他老人家拉上关系?”

    徐雷一对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着,摇摇头道:“你绝不是个平凡的人……且住,你站起来向我面前走近几步,站好了!”

    杜铁池才知道他受足下那道火链子限制着,最多只能达到这个境限,似乎想再要前进一步也是不能!

    当时,他略一盘算,未免犹豫不决。

    徐雷冷笑道:“我只当你忠厚纯朴,直爽可爱,原来你也有满腔心机!杜铁池——你莫非怕我加害于你,对你不利么?”

    说到这里怪笑一声,接道:“果真我有此意,你怎能活到现在。我法力无边,虽然至今仍然未能破了七修老儿的禁制。和足上的这根‘火赤链’,可是在这个禁制圈内,我却是可以为所欲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杜铁池一惊道:“这么说——弟子已经误入了你老人家的禁地么?”

    “谁说不是?”徐雷左右指着,道:“这方圆二十丈之内,为我所有——虽然一度,这整个雁荡山都是我的,可是眼前,我却仅仅只能保留这些……”

    他又想到了前面的话题,微一点头,接道:“你站过来吧,我只是要多了解一下你,并无恶意!”

    杜铁池相信他说的必然是真的,像他这等神通之人,要取自己这样一个人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再犹豫,遂即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黄发汉子徐雷点头道:“好——”

    “好!”字出口,顿时由其眸子里射出了三尺左右的两道黄光!

    杜铁池只觉得身上打了一个哆嗦,已被对方目光射定,当真是他平生从来也不曾领略过的一种感受,说不出的一种麻痒感觉。怪异的是,自从被对方这种怪异的目光射中之后,全身上下仿佛冰冻石塑,休想移动分毫。于是,徐雷的目光,就像是两道冰蛇般地恁地在他全身上下徐行不已。

    杜铁池一刹时竟然变得木讷了。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只觉得这一刹时,他脑子变得极为呆滞,仿佛成了个白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总之,这一刹间,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复记忆。

    一—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就在徐雷那两道黄色的目光倏地收回来时,杜铁池的感觉倏地又回复如常。

    徐雷叹息一声道;“这就是了!你本是身具三世慧根之人,今世才得如愿以偿,雁荡乃是你弘扬道基之地,来日不可限量!”

    顿了一下,他才又道:“——七修道人料事如神,这一次又为他料到了。”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面色虽然显得很沉重,但是却又似乎包含着无比的喜悦。

    杜铁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在说些什么,但是却料定对方这黄发汉子徐雷必有所见!

    果然徐雷仰首当空,嘴里喃喃地念道:“那么你就是解救我脱离本山的恩人了!”

    杜铁池大为疑惑地道:“老前辈,你说什么?”

    徐雷这才看向他,只是他那双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了两颗泪珠!

    “恩人在上,请受徐雷大礼参拜——”

    嘴里说着,纳头便拜!

    杜铁池忙自闪身一旁,道:“徐老前辈,——你可是把我弄糊涂了!”

    徐雷拜罢,直身而起,他满脸感动地道:

    “杜恩人,你请坐下,容我略道前因后果,你就明白了!”

    杜铁池因见对方彪形大汉,豹头环眼,尚还对他存有几分小心,这时双方交谈过后,才知他貌虽吓人,其实心地却并不恶。

    当然他只是凭着直觉,才这么认为的,对方如果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也就不至于为当年七修真人锁困在此达一百七十六年之久了。

    杜铁池终因为同情心促使,当下在徐雷对面坐了下来。徐雷看着他,满脸冀期渴望,说不出的悲喜交加神态,再次由眸子里涌出了热泪。

    “杜恩人,你有所不知,提起当年事,可就话长了,恩人——你当我徐雷是什么人?”

    杜铁池道:“想必你曾铸大错,才会招致真人之怒,而长期羁押于此了!”

    徐雷用力地点着头,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他喃喃地又道:“我是要恩人猜我的出身!”

    杜铁池苦笑道:“这个我如何得知?莫非老前辈出身邪道中人么?”

    徐雷摇摇头说道:“猜错了,猜错了!”说着,他长叹一声,接着道:“我真是邪道中人?真要说起来,我岂是邪道中人的一个硬对头,厉害煞星……”

    嘿嘿一笑,他那张病态百出的黄脸上,炸开了几道凄惨的笑纹——

    “恩人,你不知道,我出身宋室宦族,我父徐军平,也是朝廷职掌军权的一个重臣,只为征辽一役,满门俱歼,那时我年方十五岁,在西辽为先师‘黄发教主’莫三威所救,先师因见我生具异禀,又以我生就黄发,酷似他亲人子侄,乃破格收为门下,传我道法!五年后我道法大成,尽得教主真传,先师乃立我为掌门人——我因衔恨西辽东路元帅金乌杀害我全家之恨,乃私自背师,前往寻仇!”

    说到这里,他脸上洋溢着无边痛恨,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那时我年轻气盛,虽受道法熏陶,却因我教有异于一般正派,拘束较少,心愤之下,未曾顾忌到仙律戒条,竟然私往寻仇大开杀戒!

    ——我找到了西辽东路元帅金乌,那时正值西辽三次东犯宋室之时,是我夜袭辽营,以师授‘九鬼催神,大法,一夜之间,将金乌此次一万七千西辽精锐,全数尽歼,化为肉泥和灰。”

    杜铁池心中大吃一惊。

    徐雷面色如土。

    良久——。

    他才叹息了一声道:“杜恩人——我这就错了!”

    徐雷喃喃道:“那时我只以为报得父母大仇,并为宋室建了大功,心里好不兴奋,殊不知却犯了十不可赦的十二天律。”

    抬起一只大手,擦干了脸上泪水——

    他哺喃地道:“为此,当时职掌仙纪的是昆仑山的‘无为上人’,他为此大怒,纠合正道各派人士,大举兴师,前来我教问罪——我师虽知我犯了大罪,却不忍将我交出,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徐雷呜咽着道:“我师仓促应战,不是对手,当时遂即被无为上人‘无形飞剑’斩首,黄发教一夕摧散,荡然无存,各师兄弟死伤惨重,作鸟兽散!”

    杜铁池听得惊心动魄,徐雷说得热泪簌簌。事情的发展,似乎是高潮迭起。

    “此一事件发生之初,先师先把黄发教镇山三宝面交与我,并指示我前往崆峒找寻崆峒葛教主,暂时保全性命,只是,我并没有投奔崆峒,却联合了散离的三位同门师兄弟,在十万大山里,以百日时间,将本教镇山大法‘四雷阵’研习透熟!”

    杜铁池愕然道:“莫非老前辈要去向无为上人寻仇?”

    徐雷看了他一眼,黯然点了点头。

    “杜恩人你猜得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他呐呐道:“当时事情决定后,由三师弟向冲化装为一个野僧人,前往昆仑参禅,就便窥伺虚实,末几向师弟飞书相告,说是各正派掌门已相继离开,正是复仇良机,促我等速往!”

    “这一次,我又错了!”徐雷独自个滔滔不绝地道:“我等三人接报后大喜,即速前往,奈何无为上人法力无边,所在处禁制重重,我四人冒然出手,绝非其敌!”

    他在叙述这件住事时,脸色充满了悔悟,两道黄眉紧紧地蹙着,现出无比的沉痛。似乎更离奇悲惨的发展,就要揭开了。

    杜铁池一言不发,凝神听着。

    徐雷痛定思痛地道:“——我四人因为见那无为上人绝非等闲,是以匿居昆仑足有三月,未敢动手,说来也是上人活该有此一难——”

    顿了一下,他才接道:“那一日,适值‘九华山’郭真人开山大典,各派人士,均住庆贺,无为上人乃派其四大弟子。前往祝贺,实力因是大减,上人本身因参习上乘心法,须坐关十日,才得脱身,这一消息为我等探知,一时皆大欢喜。”

    他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时我四人乃布下了‘四雷阵’,由我为首,乘机发动,我当时因心恨上人过甚,一出手即施展师门镇山之宝‘雷火金棱”,可叹上人当时何曾料及有此一着,再加以他正自闭关之际,几无还手余地,即被雷火梭将躯壳炸为飞灰!我四人一举成功,连番施展之下,将昆仑一派弟子尽数杀害……即连那座树立千年的昆仑塔亦以雷火炸毁,昆仑一派几乎亡在我四人手中,就在这个时候……”

    他呆了一下,似恨又悔地道:“七修道人居然赶了来,见状大怒,和我四人动起手来,我四人自然远非他的对手,双方照面之间,我那三个师兄弟先后丧生,形神俱减,我也为七修道人‘九转法轮’罩定,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我只当是死定了……七修老儿这个九转法轮厉害极了,霞光一转,管教人形神俱灭,我那三个师兄弟,就是这样死的!”

    苦笑了一下,徐雷才又接下去道:“……我当时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七修道人居然不曾杀我,仅将我从法轮上摘了下来,事后我才知道,原来先师昔日与七修交情不恶,七修道人因见我生像和先师极为酷似,又想到黄发教创教维艰,不忍全数赶尽杀绝,他并悉知我性情原非大恶,这才动了一念之仁!”

    杜铁池这才明白道:“所以你才被真人囚禁在此……”

    徐雷慨然道:“正是如此……七修道人得道极早,只因为了完成他一件未了心愿,才留居雁荡,其时早已是真仙之分,他把我囚在这里是有作用的!”

    杜铁池痴痴地问道:“什么作……用?”

    徐雷恨恨地道:

    “他真要是杀了我也还罢了,偏偏这样不死不活地禁制我,以大赤链将我足踝系住,如果平时安份不动,这道链子并不起任何作用,只要越出他所设定的范围之外,这条链索必然自燃生火……”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道:“我最初五十年,竟日身受炼魂之苦,惨厉号叫,奈何七修所设禁制,内外重重,居然不为任何人兽所惊觉……”

    他翘了一下腿,足上链子哗啦一响。

    杜铁池只见他足踝上链子,通红地烧着,相距丈外,已可觉出烈焰燎人,想象中身受者之痛苦,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然而事实上却并不然。

    看上去徐雷并不觉得如何痛苦。

    他一面注视着足上链子,一面咧着一张大嘴笑道:“——这根火赤链也足足折磨了我五十年之久,可是五十年以后,我己练就了‘坎离交济’之法,痛楚因而大减,百年之后,我更引链上火力,与内在坎离相冶,日夕焙冶,炼成了脑后一颗‘火雷神珠’,自此以后,这道大赤链非但不再与我痛苦,反倒成为我的恩物了!”

    杜铁池心中大是惊惧。

    果然,那道链子尽管是火花四溅,烧得地上吱吱乱响,只是在徐雷那黑若木炭的足踝上,看来似乎发生不了什么作用。

    徐雷见他在注意自己足下,哈哈一笑,将一只脚翘得更高——

    瞬息之间,他这双翘起的小腿,也同于他系在足踝上的那道火赤链一般,变得赤红了。

    杜铁池简直是难以置信,眼看着他那只赤红的腿脚,变为一团烈火,整个一条腿,就像是一块烧红烙铁,通体上下蒸腾起一团烈焰。

    瞬息之间,他整个全身,也变为赤红。

    那副样子,不折不扣地是一个火人。一个烧得赤红的铁人。

    杜铁池顿时为他身上所传出的烈焰,烘烤得面红耳赤,只觉得奇热无比,不得不向后退了好几步。

    对方徐雷那种形象,简直太骇人了。岂止是对方那个人,就连他身上那袭黄衫,甚至于他满头乱发、胡须,也都变为通体赤红。环绕在徐雷身侧四周,有一圈白色的火圈,白色火圈之外,才是赤色的火焰。

    杜铁池被这番火势烘烤得节节后退。

    他简直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吓得面色大变——

    眼看着火人徐雷哈哈一笑道:“杜恩人你不要惊吓,我只不过展示一下我的功夫给你看看罢了!”

    话声出口,那团环绕在身侧的火圈,遂即渐渐收小,渐渐地,那圈白色的火圈也收入不见,一时热力大减。最后,徐雷身上的火势也渐渐地消逝。先是头发、眉毛………最后面颊,上半身………一样样地恢复为原来的模样。直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赤红的腿。再后来那只腿上的火势也渐渐退为没有。徐雷回复到先前时一般模样。

    杜铁池眼见着这般的神奇形象,惊吓得目瞪口呆。

    徐雷哈哈笑道:“恩人一一你怎么了?”

    杜铁池恍然惊释道:“这太………可怕了………如非我亲眼得见,简直万难相信!”

    徐雷道:“杜恩人你有所不知,五行之论,日金,木,水,火,土,各具微妙无穷,如得一功,毕世亦可享用无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道:“那七修道人,分明是看准了,我足堪火成,又研判清楚了我的霹雳火性,才会想到有此一着………唉!这么说起来,我倒是不忍心再衔恨他了!”

    杜铁池欣然道:“老前辈这么一说,弟子想着也是有理,七修真人,对老前辈称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徐雷摇头道:“那也并不尽然,事实证明,他羁押我来这里,主要的是为他看守洞府,但是他并不把我锁困在他洞府之内——”冷冷一笑,他接下去道:“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他洞府内隐藏着外人不知的隐密………”

    “当年道人离开之时………”

    徐雷呐呐地道:“我记得他临去时,曾对我说,我身犯重律,论罪当死,皆因他受我师父再三情托,始留下我的活口,因我罪孽深重,须身受百年以上火炼之刑,才得消灭,百数十年后,当遇一明主,才能脱困回生——”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当时他并不与我多说,只与我说一切作为,生死祸福皆我个人修为,如我心性不改,百年火刑必然熬不过去,中途亦必形神俱灭,如能熬过,日后尚有可进之机,说了这几句话后,遂即传授我本山禁制之法,告诉我雁荡乃来日昌大之门,不可容外邪入侵,当时传授了我石镜透视之法,这才去了………”

    杜铁池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禁奇怪,实难相信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个日后明主。

    徐雷呐呐道:“七修道人交待了这些遂即离开,当时我试以他所授透视之法,一察东山远近,果然远近如意无不在目——只是……”

    顿了一下,他才道:“只是这个方法,施之于道人的七修洞府,却是不能应验,再试以他所传授的仙法,来开启加于我本身附近禁制,却是不见功效………是以,我这才死心塌地地在这里居留了下来!”

    杜铁池一怔道:“这么说,我来到山上居住的事,老前辈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徐雷笑了笑,露出锋利结实的一嘴白牙道,“这山上远近百里事无巨细,除了七修洞府附近嘴内外,我无所不知!”

    杜铁池道:“那么前后山的几位异人仙师,老前辈也知道了?”

    “你说的是小仓洞府所居住的桑真人和前山水碧崖的吴嫔吴仙子师徒么?”

    “正是他们!”

    杜铁池心里甚是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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