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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跷腿坐着,宫女静堇托了碟果脯伺候在边上,太监小赵子则巴巴儿地围着她打蒲扇。

    盼夏从后头跟来看见,啐一句:“狗东西,不知伺候主子,专哄这老货开心,瞎了狗眼的。”

    “你小声些。”岚琪拦住她。两人从后头绕着走,却还是听见王嬷嬷在那儿说:“这做奴才就要有眼色,你们以为荣贵人怎么有的今天?模样儿也瞧见了,不过中上姿色,可就是在乾清宫端茶送水把皇上伺候高兴了,一宠就是这些年,就连昭妃娘娘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可惜啊,出身下贱,再得宠也做不上主位。”

    离得远了,盼夏又骂:“赶明儿想法子叫她得罪上头主子,好好整治才行,对着我们母夜叉似的,一到外头就是条哈巴狗。这会儿又坐着说荣贵人闲话,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恨不得去捧贵人的脚来亲。”

    岚琪笑:“你的嘴也毒,计较她做什么,她这样口没遮拦,早晚要闯祸。我们只管安安分分做事,伺候好答应才是。”

    盼夏才笑起来:“你这佛爷脾气,做奴婢可真委屈了。”又搂着岚琪说,“细细瞧着,咱们钟粹宫里你可是最好看的,方才你站在荣贵人前头,把荣贵人也比下去了,那老货说的话你可听见?岚琪呀,你要是也有那一天,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一场。”

    岚琪这才恼了,在她屁股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你再胡说,我叫主子打你,你说这些话,不怕主子伤心吗?再不许提了,不然我真不理你,下次王嬷嬷折腾你,我也不帮你了。”

    正嬉闹,王嬷嬷循声而来,冷脸骂道:“小蹄子又偷懒,鬼鬼祟祟编派我什么呢?还不快去伺候答应,答应正找人呢。”

    岚琪拉着盼夏就走,之后忙忙碌碌也没想别的。直到夜里布答应睡下,岚琪在外间值夜,盘膝坐在地上看着繁星满天,眼前竟又莫名出现那一日雨中皇帝落寞悲伤的身影。

    布答应曾感慨,也许她死了皇帝也不会记得她是谁,赫舍里皇后不能陪伴皇帝一生,但走在他前头能被他如此思念,何尝不是福气。

    当时岚琪什么也没说,这会儿却觉得不然,相爱之人能相守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气,若有一日她也能得觅良人,一定好好守护他,直到生命的尽头。想到这些,不禁脸上发烧,暗暗笑自己不知羞。

    炎炎夏日转瞬即逝,秋风染了红叶,一阵秋雨一阵凉。

    皇后大丧后,前朝紧跟着三藩吃紧,皇帝日夜勤政,连带后宫气氛也十分压抑。

    从夏日到秋天,皇帝除去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极少来后宫,若翻牌子,侍寝最多也是荣贵人和惠贵人,昭妃娘娘权理六宫却极少能见圣颜,布答应这一类,自然更没有机会。

    如此一来,王嬷嬷越发嫌弃跟了没用的主子,平日里的活计一味推给小宫女。静堇每天哄着她,女儿似的,当然不必干活。布答应手下统共三个宫女,岚琪和盼夏不得不担当起大部分的活计。

    可盼夏不服气,偶尔发脾气也撂挑子,唯有岚琪能忍,多做一些也无怨言,布答应看在眼里,总私下与她说:“我这样子不好,最是连累你。”

    岚琪怎会计较,在这里不挨打不挨骂,只要不理会王嬷嬷,真的平静又安宁,多干活忙碌一些,日子过得也快。

    但入秋后,布答应在月子里吹风落下的病症渐渐显出来,每添一分寒意,她的咳嗽便越重。岚琪求王嬷嬷去请昭妃娘娘宣太医来瞧,王嬷嬷只冷冷地说:“昭妃娘娘那儿忙得脚不沾地,我去了跟前也不敢开口,且再养一养,答应年纪轻轻的,咳嗽几声怕什么?”

    可这日到了夜里,布答应咳嗽得越发严重,虚汗湿透了衣衫,脸上烧得通红,渐渐连意识也变得模糊,咳猛了就搜肠刮肚,瘦削的身子跟着颤抖痉挛,盼夏急得都哭了。

    “我去求荣贵人。”岚琪咬牙,“王嬷嬷是指望不上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不然答应这条命都要保不住了。”

    盼夏没主意,只哭着说:“你可小心些啊。”

    当然要小心,莫说岚琪这样的宫女不能随意在宫内行走,这大半夜跑出去,叫侍卫瞧见乱棍打死也是常有的。岚琪壮着胆子,悄声出了钟粹宫后,索性大方地提起钟粹宫的灯笼,若是遇见巡查的,她也决定照实说,照实说还有一线希望,若偷偷摸摸被发现,真的可能有去无回。

    好容易摸索着找到荣贵人的住处,却是扑了空。守门的小太监心善,听说她的来意也没惊动旁人,只好心地告诉她荣贵人今晚被皇上翻牌子侍寝去了;又跟她说,太医院里的小太监们也略懂些医术,若是不惊动上头,帮着抓几服退热的药也不难。

    想到布答应咳得只剩半条命,岚琪将心一横,向那小太监问了路,又摸索着一路往太医院走去。

    仿佛是上天注定,平日里她容易迷路,这大半夜的却没走错半步,而且周遭时而有侍卫列队走过,偏偏谁都没注意她,不可思议地一路顺利直抵太医院。

    门前遇见一个小太监,岚琪把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塞给他换钱买酒吃,煞费唇舌地求了好一会儿,那小太监才答应,悄悄带着她进了药房。这会儿太医院只剩几个值夜的太医,无不在打瞌睡躲懒,要拿一些药材确实不难。

    “你们主子光咳嗽?还有什么症候?”那小太监问,“我只敢给些温和的药,吃着缓一缓,要是吃错闹了人命我们可都别想活了,你好歹求了昭妃娘娘正经来

    宣太医瞧。”

    “多谢公公,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您的善心我们答应会记着的,等她好了一定谢您。”岚琪很谦卑,小太监瞧她这模样,也实在心软,包了两包驱寒退烧的药,又拿了一包薄荷草给她,“叫答应拿着闻一闻,顺顺气也好。”

    “谢谢您……”岚琪接过手正要道谢,药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不知是谁说着话走进来。她和那小太监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没到手的药材硬生生落在了地上,一时惊动了进来的人,立刻有人呵斥:“小兔崽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岚琪不认得开口骂人的老太监,却认得边上那一个,正是统管宫里所有太监宫女、后宫里头皇上跟前第一得意之人——李大总管。

    “李公公,您看这事儿……奴才回头一定狠狠教训这狗东西,您边上坐着歇息,奴才先给您取药去。”那老太监殷勤地说着,一边还道,“往后您那儿要什么,派个小太监来便是,怎敢劳您亲自来。”

    李总管坐下,蹙眉斜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岚琪,冷冷地说:“宫里最容不得男盗女娼私相授受,你这小丫头哪儿来的?”

    那老太监似乎还有护短儿的心,忙在旁附和:“这小宫女瞧着眼生,断不是太医院的,您看怎么处置好?”

    “李总管,奴婢求求您……”岚琪受惊过度反而不怕了,跪行到李总管脚下,把心一横将钟粹宫里的事悉数说了,豁出脑袋不要,也要求李总管好歹让她把这药送去给布答应续命,之后她再回来,任何惩罚都愿意承受。

    “瞧不出来,这宫里如今还有你这样护主子的奴才,布答应倒是好福气。”李公公冷然一笑,又叹,“你这丫头好命,今儿晚膳时太皇太后还问起小公主,你说这要是赶明儿闹出小公主生母突然病死的事,追究是哪一个奴才怠慢了,还不得一竿子人等着受罚遭罪。”

    “公公……”岚琪意识到了希望。

    果然见李公公与那老太监说:“今晚的事就到这儿了,且派你这徒弟送她回去,明儿一早请太医去钟粹宫,昭妃娘娘那里自有人去回话。”

    “多谢李总管,多谢公公……”岚琪连连磕头道谢,李总管不耐烦地一挥手,老太监连忙把他们俩赶了出去。

    摸黑回去的路上,那小太监哭诉道:“你可害死我了,回头我师父一定打死我。”

    岚琪心里好不愧疚,待回到钟粹宫给主子熬了药,就把自己平日攒的月银都塞给他:“小公公,我对不起你,等我们主子好了,一定再谢你。”那小太监哭丧着脸,拿了银子便走。

    折腾了一整夜,布答应总算缓过一口气。

    翌日天刚亮,就有太医来,昨晚睡得死死的王嬷嬷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按例没有昭妃娘娘示下,太医院不会来人,又不知是谁去说的,问盼夏和岚琪,两人都一问三不知。

    之后不久昭妃娘娘就派人来垂问病情,再晚些荣贵人和惠贵人也一起来了,备受冷落的钟粹宫,一时之间成了宫里的焦点。最后竟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惊动了,派了苏麻喇嬷嬷送来几样补药。

    苏麻喇嬷嬷更是亲自探视布答应,温柔地对她说:“晨起阿哥所就抱了小公主给太皇太后看,太皇太后很是喜欢,这会儿听说您病了,连忙打发奴婢来瞧瞧。另有一句话带给您,说前阵子委屈您了,生了小公主是大功劳,且等腊月里选个好日子,晋封您为常在。所以啊,您可得好生养着身子。”

    布答应受宠若惊,含泪难语,苏麻喇嬷嬷问谁在跟前伺候,王嬷嬷排开岚琪几个挤在跟前殷勤道:“奴婢伺候着答应呢,您老可有什么指示?”

    苏麻喇嬷嬷便嘱咐了几句,王嬷嬷低眉顺眼地巴结着,一路亲自送出门,盼夏恨得啐了一口:“她又捡现成的便宜,也不看看我们熬得眼圈儿乌黑。”

    “你歇着去吧。”岚琪推她,“别计较了,这次的事原是我先违了规矩,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事来,她得意便得意吧,谁稀罕呢。快去睡一觉,她若找你,我就说是主子的意思。”

    盼夏也实在累了,站着脚也飘,说自己先去睡过一会儿再来换岚琪,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岚琪回身见布答应独自垂泪,忙绞了手帕子来伺候,小声说:“您哪怕念着小公主,也得把身子养好不是?苏麻喇嬷嬷多尊贵的人,太皇太后能派她亲来,可见恩重。”

    “岚琪……”布答应抽噎着,挽着她的手说,“太皇太后恩重如山,我自然感激,可是岚琪,我最感谢你,入宫以来若非你在我身边,这日子我断熬不下去。”

    “主子别说这些话,能侍奉您也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在您身边从不曾受过打骂,若是去了别处,也未必能过得好。”岚琪替她将被子掖好,“您若真心疼奴婢,可得把身子养起来。”

    奈何布答应生性柔弱,又感伤了好一阵子,才见平息,之后昏昏沉沉的,醒了吃药,吃了药又睡,虚汗湿透了几身寝衣,直到王嬷嬷嚷嚷被褥都不够换时,娇弱的身子才总算见好。

    岚琪日夜服侍,累了只坐在床边脚踏上睡一会儿,布答应咳嗽几声她就惊醒上前伺候。如此反复,数日后主子见康复,她却病倒了。

    布答应这一病,莫名其妙地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人,翊坤宫里少不得留心,这日荣贵人一众来请安,昭妃喝着茶似不经意地说:“那天是李公公派人来告知本宫,说钟粹宫的布答应病了,他那儿赶不及先请了太医,再来回本宫的话请罪。本宫自然是不怪罪的,只是如今想想,他好好在皇上跟前伺候,怎么会知道钟粹宫的事。”

    惠贵人与荣贵人对视一眼,果然听安贵人在那儿冷笑:“从前就是狐媚着皇上宠幸了她,一夜工夫竟也叫她有了龙种,偏生赶不上好时候,又只生了个女儿,这一下子给冷落得,当然变着法儿地要引起万岁爷的注意。”

    昭妃冷然,安贵人这话她听着很不舒服,因为她在后宫固然十分尊贵,可长久以来皇帝并不喜欢她,“冷落”二字,是梗在她心里的刺。

    心里不由得一股子火,便挑剔安贵人的话斥责:“小公主是皇上的女儿,何其尊贵,太皇太后更是十分宠爱,怎么在你嘴里就这样不堪,什么叫‘又只生了个女儿’?安贵人,莫怪本宫不给你脸面,你这话换了别处去说,惹恼了太皇太后或太后,可谁也帮不了你。”

    安贵人闻言惊慌不已,忙屈膝跪地,连连告罪:“娘娘息怒,嫔妾失言了。”

    碍着其他贵人、答应都在,昭妃也没再多训斥,可如此也足够安贵人没脸,之后众人散了,不似平日结伴而行,早早地一个人气哼哼就走了。

    荣贵人和惠贵人走在后头,惠贵人无奈地叹:“她总是这样管不住嘴,得罪多少人。”

    荣贵人瞧见四下无外人,才轻声道:“那一晚皇上翻了我的牌子,我不在殿阁之中,第二天回去才听吉芯说,有小太监告诉她晚上来了个钟粹宫的宫女求见我,说是布答应病了,那小太监指使她自己去太医院求人,之后的事不得而知,我也就不便提起。如今昭妃娘娘说是李总管派人告诉她,那该是遇上皇上那边的人了。”

    “你瞧,果然不是安妹妹所说的。”惠贵人苦笑,唏嘘不已,“那日你我同去也是看见的,病得都脱形了,不说引皇上注意,躲还来不及呢,这模样还不把万岁爷吓跑了?”

    荣贵人颔首,又道:“昭妃娘娘既然不知道这件事,李总管那里必定是瞒下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了,也就算了吧。”

    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那一晚的事多多少少透出去些,王嬷嬷便算计着是岚琪鼓捣出来瞒了她,暗恨她若闯祸要牵连所有人,心里恼怒不能对布答应发作,满心等着折腾岚琪。

    几日后布答应完全病愈,要亲自去翊坤宫谢恩,岚琪因病不能相随,王嬷嬷便也推托走不开,待主子离去后,立刻冲进岚琪的屋子,一把掀开棉被将她从床上拖下来,岚琪以为这老婆子发疯了要打她,可王嬷嬷却说:“赶紧穿衣服,内务府分过冬用的炭,你还不快去拿回来,要冻着主子吗?”

    若是盼夏,必然拼死也要和这婆子闹一场,可岚琪能忍。

    哭闹纠缠,只会满足王嬷嬷变态的心,反而自己硬着头皮扛下来,才能让她落一场空。左右主子去过翊坤宫就会回来,总有人为她做主。

    好容易穿戴整齐,岚琪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去内务府领炭,虽说布答应身份低微,份例也少,可这也绝不是她一人能带回来的。去年冬日还是小赵子带着她和盼夏一起才搬回来的,今日唯有且行且看。

    这边厢,内务府的人因念布答应近日得六宫瞩目,有心巴结着,炭给得也较旧年多些。可钟粹宫却只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小宫女,惹得那里的人抱怨:“回去喊了人再来,你一个人怎么能搬得动。”

    空手而归必然被王嬷嬷借题发挥,少不了一顿责罚,岚琪不愿由着她折磨自己,咬牙求得允许她搬回去。倒是遇见一个好心的,给她装了一个大箩筐,但也嘱咐说:“可别放在地上拖,拖了一地的炭,糟蹋不说,弄脏了地小心掉脑袋。”

    岚琪深知宫规森严,岂敢随意弄脏宫里的路,出门时暗中带了一块儿包袱皮,这会儿将箩筐底下包住,搬着走几步歇几步,摇摇晃晃竟也走了好一程。

    宫道幽长,岚琪在这头步履维艰,那一头銮驾缓缓而来,宫女太监前后簇拥,玄烨坐于步辇之上,今日散朝晚些,正赶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

    因耽于明珠所提的撤藩之计,玄烨蹙眉凝神,周遭宫女太监一众皆步伐轻盈不敢出声。然而过路口时,忽听不远处重物落地的声响,思绪被扰断,玄烨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女背对此处跪跌在地上,正扶着面前一大筐看似两三人才抬得起的黑炭。

    一旁李公公见皇帝不悦,又慌又怒,忙要遣小太监去斥责,玄烨抬手拦住,淡然一句:“着人帮她一把便是,不必追究。”

    李公公这才放下心,派了两人跟上去,便继续伺候皇帝往慈宁宫走。

    岚琪这里累得眼虚耳嗡,根本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跌坐在地上喘气儿,身后突然来了两个小太监合力替她抬起了箩筐,和善地问着:“姑娘是哪一个宫里的?”

    “小公公……你们……”岚琪呆呆不解,不知眼前人为何来相助,待听他们说明缘故,吓得忙回身瞧,却只看见队伍尾端几个宫女闪过,皇帝一行已经走远。

    朝着皇帝所行处深深叩拜谢恩,岚琪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撑一口气说:“有劳二位公公,奴婢是钟粹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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