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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眼神坚定,下巴的线条比别的孩子更加硬朗。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充满了警惕。她甚至听见,当他咬紧牙关的时候,拳头捏紧,发出嘎嘎响声。
一个阳光苍白的中午,女工们突然停下活计,纷纷往车间外跑,郁金也跟在她们后面。厂房前的大院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人兴奋的喊:“决斗了,老五和麻子!”
郁金挤进去,看见老五和厂长儿子正互相对峙。老五精瘦,麻子身躯庞大,脸上长着横肉,一个个小麻窝整齐又鲜明。他们应该已经拼了几个回合了,各自的脸上臂上,都有了伤痕。老五的打了补丁的衣服早被抓烂成布条,麻子的鼻子流出的血已经干凝。
人们兴奋地喊:“龟儿子,干倒你个龟儿子!”
郁金入场,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麻子公牛一样鼓胀的眼球转动一下,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他对老五说:“你看看你,你配得上她吗?你能娶她吗?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出身!”
老五说:“我当司机了!我不许你碰她!”
麻子更开心了。他揉揉嘴角的血痂:“你会开车了?了不起了?我可以叫你一辈子回不了雨城,你信不信?老子要娶她,明天就娶她,说到做到!”
老五立刻集聚他的全部力量,勇猛地向麻子扑上去。麻子闪开,挥手示意,两个厂保卫科的人早有准备,迎面冲上去,以老鹰抓小鸡的动作,准确地将老五捉住。
第二天,有人来车间,叫郁金停下手里的活,领她去见麻子的母亲,并叮嘱道,人家可是上海人,见了面,要叫夫人,可不要像雨城人那样叫阿姨,保姆才叫阿姨。
郁金跟着来人在厂里走来走去,绕过车间,来到一栋独立红砖房里,厂长的家。一脸虚情假意的厂长夫人,连叫几声哎哟哟,热情地拖住郁金的手,左看右看,说:“果然是很好看的呀,难怪我宝贝儿子要和人打架,你这姑娘,就是让男人不安生的呀!你多大啦?”
“十八了,夫人。”
夫人嗯了一声:“这个事情,我看可以的了。回去告诉你爹妈,我家麻仔的伯伯是当局长的,我要请他来,亲自主持你们的婚礼。”
郁金低声道:“我没有爹妈。”
夫人发出哼哼声,仿佛自言自语:“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呀!”
那个空气干燥的下午,老五心神不宁。下班时,他像往常一样迅速奔向车棚,拖出已经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推着往外跑,停下来,在固定的位置等候郁金。
在跨出厂门的瞬间,传达室的黑板墙上,一张鲜红的标语纸令他不安。
他想想,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返回去,来到黑板墙下,抬起头,他浑身的血,立刻往头上冲了。
那是一个新鲜的通知,墨汁还往下滴。通知说,厂长儿子的婚礼已经定在星期天下午,大家要准备礼金,星期天准时到红楼参加,不得缺席。
他唰地撕下那张红纸,又一脚将吱嘎响的破自行车踹到地上,跑了。
此后,人们再没有看见过老五。
五
荒凉、僻远的省际公路上,一个表情孤寂、感伤的长途货车司机,驾车或飞驶而过,或在盘山公路上慢慢爬行。他其实很年青,但容颜沧桑,彷佛他的青春,在昼夜之间销蚀了,剩下坚硬的脸部轮廓,长而硬的络腮胡就在这轮廓上密实、挺拔地生长。
他在茫茫路途上陷入沉思,或是在寂寥的旷野里将喇叭久久按响。那愤怒的嘶鸣增加了震动感,仿佛车轮碾压下的大地,也开始汹涌起伏。
几年后的某个黄昏,老五在三省交界的路边小店,遇到一个面孔苍白的来自雨城的司机。两人仿佛有缘,默不作声地凑到一张小桌前,卷自己的烟叶,送给对方品尝。
他们慢慢聊起来。雨城司机告诉老五,郁金并未嫁入豪门。
“为什么?”老五几乎从小桌边跳起来。
雨城司机说,她要厂长家给她一段时间,或者三个月,或者是半年。她说她有亲人在远方,她要和他们取得联系,必须邀请他们参加她的婚礼。但是,这亲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她却不愿明说。说起来,她在雨城孤单一人,全城人都觉得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厂长夫人答应了她,要儿子耐心等一等。
他们并没有等来郁金的亲人,等来的是花儿的苍白和枯萎:郁金慢慢地,不能走路,甚至坐都坐不稳了。
也有人说,她是被麻子强奸,生下一个女儿后,才成瘫子的。
总之,麻子不会娶她了。
她仍然住在吴家大院,偶尔,拄着拐杖,半挪半爬,出院子来买一块发糕充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