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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个坏尜尜儿,趁我睡着了把驴给掉了个头,等我醒来,哎,又回家来了。你说那笑话儿闹的。这些年没了生产队,几年没去怎么就------得儿叔似有伤感。——咱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过惯了紧紧巴巴地庄稼日子.估摸着这国家也和咱差不多,当个国家主席,还不就是个家长,我不会背那些广播里的话,琢磨着还是让人们省吃俭用,富日子当穷日子过。提防有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七灾八难的,别再吃花子粮(华子良)。
得儿叔瞅瞅听得入神的任新,傻愣愣地,不由得乐了起来。别看人家一嘴常年不刷的大黄牙,个个结实纹丝不动,你说怪不怪?城里人天天不是刮就是刷的,也很少有这好牙口。
说呀,接着说呀。
还说什么?你得儿叔就是傻人傻扯。国是大家,咱是小家,你那个厂子也得算个中家吧?家有大小,理儿却是一个。有俩钱就胡吃海花,没有了再挨着,那是败家子儿。自己挣不来借着花,那是二流子软蛋。拿着大伙儿的钱糟着玩儿,那叫没人性,不够奏儿。拿别人的钱往自己兜里揣,那是缺阴丧德。吃了上顿不管下顿,那是活死人------傻了个得自言自语地数落着,吧任新乐得东倒西歪。
得儿叔,真有你的。你要是多念几年书,准是个哲学家、政论家。
你也别和傻叔来这一套,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升,会说个什么,就知道庄稼日子就得实打实的过。前思思后想想,左看看右瞧瞧。落个傻名不好听,但能混口饭吃,落个自由自在,总比在门上窚上挂块猪肉皮出门前蹭蹭嘴舒坦。你光听我瞎说一通,也不知你们那个厂子有没有这种人。我核计着得有,要不挺红火的厂子怎么会一下子就完了呢?别看咱是个庄稼人,没听电视台里总说吗?国家是人民的,国家主席是咱雇的看家护院的公仆,咱才是大老板。你那个厂子也有我的一份,俺也是人民的一员呢。——得儿叔顿了顿,装满了那根长杆儿的大烟袋。
任新说:得儿叔,象你这个年纪,也不算老,你看谁还端着这玩艺儿,显得老态龙钟,古董似地。
爷们儿,这就叫特色。
你刚才说得那些人不也是特色吗?
那叫什么屁特色,是个色!前几天电视里说是有个什么厂子来着,厂里的几个头儿轮流出国游玩儿,还说带着小米儿,丢人去吧,人家外国人没见过小米呀?
不是小米,是小秘,秘书的意思。
别管是什么黄米黍-----哦,是叫米黍,这转一个来回得多少钱?你说俺一年不吃不喝才赚几个铜子儿?不光这个,自个儿带的还不够用,还得在外边逛窑子,你说那钱不得花海了?听说后来还得全报销,另外每天还有不少的出差补助,你说这叫嘛事?要是都这样,有个金山银山也不搪糟呀!说是都给抓起来了,你说这些家伙还不该千刀万剐呀。你们厂子里甭多了,有上这么一位,工人们还不倒了八辈子的邪霉,你也得花子粮(华子良),要饭去吧!
任新没有作声,只是将头转了个方向。
爷们儿,怎么了?我的话不中听?得儿叔看出任新情绪有点儿不大对——生傻叔的气了?你傻叔改不了那满嘴跑火车的毛病了,真没得饭吃,咱爷俩一只羊一只羊的宰着吃也得混些时日,别说还到不了那个地步。你到咱家里去看看,棒子、麦子有的是,你当还是前些年呀!走,咱家走,你婶子准擀好面条等急了。
婶子?任新言不由衷地嘟囔了一句。
这也值得你张嘴瞪眼吗?你傻叔命里没有注定这辈子就是光棍儿一条,那上面也得长叶子结果子。
是弟弟还是妹妹?任新急切地问。
你当是捏泥人儿呢,哪有那么快,才来了几个月。
我说呢,上次回来还没听说,怎么------
爷俩相视开心地笑了起来。
任新虽经常回家,大多是蜻蜓点水,和得儿叔又是各住村的两头,很少知道他的情况也是正常。只听说得儿叔这几年养羊发了,翻盖了新房,但娶上媳妇的事的确不知。
望着得儿叔家的新房子,嗬,那次第,可真叫阔气。高门大屋,斗拱宽廊。门楼儿上一色的黄色琉璃,门两侧则是彩石贴壁,大有帝王气派。两帧龙飞凤舞的条幅都是彩釉烧制。
上联:春莅枣乡千林吐翠
下联:喜临福地满院生金
横批:紫气拥楣
门芯儿两侧是一副手书对联,想必是新婚时装贴,底色虽稍退,但字体却遒劲工整。
上联:知天知地才知趣
下联:乐事乐人先乐心
横批:乐天知人
进了大门,好一个宽宅大院,各种应时农具摆放齐整。鸡鸭笼养,整洁干净。屋门两旁,一边一墩书香花,姿态端庄华贵,如两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护持着两面的条联。
上联:枕月听风惊地远
下联:披云浴露笑天新
横批:仙乐绕梁
没等得儿婶儿出来谦让,任新早已跨进了屋里。迎面墙上又有一副对联和任新撞了个满脸。
上联:金楣玉栋迎归燕
下联:月帐云帷梦游人
横批:春暖人新
任新见这几幅手书对联字迹眼熟,正要问个究竟,得儿叔却脱口而出:端详嘛?这都是你爸爸给写的。
这照片上是谁呀?任新指了指酒柜上摆的一对青年男女婚纱照。
你看呢?得儿叔眯着小眼睛,神秘又得意。
看不出来。任新说。
哈哈哈------得儿叔冲着得儿婶儿傻笑着。——你问她,你问她。
爽快的得儿婶儿并没有不好意思。——怎么了?还不敢说呀,又不是做贼养汉,没见电视上七老八十的还穿大红大紫呢,说是要找回当年的感觉。你得儿叔老说自己没赶上这个好时候,总觉来这一世冤得慌。也不知听谁说镇上的照相馆能返老还童,就像个小孩子似地缠着我,非要和我去照张童子相。我说那都是胡说八道,是照相馆为招揽生意做得广告,一传十十传百的传走了样儿。他就拉来这个作证那个打保,没办法,我就跟他去了。还真是神得没了边儿,愣是叫这半大老头子老婆子变成了小伙子大闺女。别看你得儿叔现在长走了样儿,要看这照片儿,打小儿就象个特务!——得儿婶儿说着说着自己也捂着嘴咯咯地乐起来。
一旁的得儿叔接过话来说:要说长走了样儿,庄稼人还不都是累的,腰弯背驼。看你婶子多好,人家不走样儿,自打照了这张像,就搅得我黑白倒了个个儿,夜里瞪着眼思,白天闭着眼想。
白天干嘛还闭着眼想呀?任新不解的问。
你这孩子,说给你也不懂。一睁眼不就------唉!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得儿叔说着撅起嘴朝得儿婶儿指了指。
你个老不要脸的,你那烂嘴又刺挠了是不?得儿婶儿半嗔半怒地嚷着,自己转头又偷偷地乐去了。
任新今儿来得也巧,正是得儿叔的生日。新来的婶子年龄不大,足足比得儿叔小了十来岁。长得还算标致,三十大几的人了,灵巧稍略嫌单薄。得儿叔说不指她干活,管好家就行了。农村妇女所特有的气质在她身上都体现得很到位,黑黪黪的,一看就是把泼辣持家的好手。乡亲们都说得儿叔艳福不浅,他自己也自谝:不找个好媳妇对不起未来的儿女。
得儿婶儿快言快语却很有分寸,没等任新问,便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被前夫甩了的女人,那男人做投机生意赚了点儿不义之财,便和个女人不知了去向。好在结婚几年也没有生养,起初那男人总怨她有毛病,但到了医院一查,说是那男人有病。别看她年龄不算大,思想却很传统,觉得女人就得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孩子也认了,等以后有机会领养一个也算膝下有靠。哪想到日子过好了,男人却变了心,一走就是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起先她还是左想右盼的,巴望他有个回心转意。去年那男人突然给她来了封信,说是要与她离婚,并说让她拿着那封信到乡民政所办个手续就行了。她见没了指望,就这么离开了那个经营了多年的家。当初听说她要改嫁时,那男人的娘象防贼似地防着她,生怕她带走什么东西。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只带了几件自己替换的衣裳便走了。她说原来的公婆并不是亲的,那男人是过继给他大伯。老两口子生性刁钻刻薄,总觉得自己几十年积攒的家业白白地送给他们实在可惜。他大伯很不情愿地买了台大彩电,然后钻进了被窝儿,从此就没有再起来过。只要是有电,那电视是要黑白开着的,而且声音要开到尽头。因此,耳朵被吵聋了,但他就是不改初衷,哪怕是外语节目也不关机。农村又没有有线电视,只有两套节目,不爱看了,就闭上眼,闭烦了再睁开眼。白天还可以,就是晚上,一宿哇哇乱闹,吵得人干一天活儿睡不好也歇不过来,还不能说。时不时平白无故地骂街燎巷,总觉活得不够本儿。这不,原来挺好的身体,百病没有,从我进了他家的门就躺着,一直躺了这么多年。这可好,再想起来起不来了。我走时,三行鼻涕两行泪的,也怪叫人可怜。别管对错,终究在一起生活了几年,还是有些感情。这不我来这里前,也已和你得儿叔说好(他居然也叫起了得儿叔),以后,隔三差五地去看看他们,直到那个男人回来。嗨!谁让这天下的人心都是肉长得呢。话又说回来,那老两口子过日子却是把好手,心数得要命。每到大秋,他能把满地的棒子都见一遍数儿,然后挑一个中等的数好粒儿再和那棒子数相乘,那真是个铁算盘。谁家地里的庄稼比他的好,他简直就要气死,恨不能自己在村里样样都是第一。庄稼人干活也没个钟点儿,看着日头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他总是披星戴月的。庄稼日子呗,在村里还真是数一数二。辛苦一辈子也没个儿女,老了,心里有些变态倒也情有可原。唉,这人啊!——得儿婶儿很健谈,表述地有条有理,至少得有初中的文化。
来到了你们这儿,——她又说了起来——总觉得在人前矮了半截,好女不嫁二夫嘛。可真也没办法,现在新社会,男人又不许多娶,两个女人守着一个男人算什么,要不我还真是宁愿守在那儿,有那么个名分也就得了。女人,自古来不就是这么让男人们推来搡去的,我是碰见了个煞鬼。
往后不就好了吗。任新插话说。
谁知道呢?刚来几个月,看他还算老实巴交,可就是净说些怪话儿。正话非得反着说,叫人听了怪别扭。早就听说了他外号叫傻了个得,见面一说话,倒还不是傻得多厉害。认命吧,找个傻子倒稳当,省得日后又把我甩了。
嫂子。得儿叔的弟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说是弟媳,倒比嫂子大了许多,包括年岁和长相。一脸的沧桑,满面的沟沟坎坎。——咱去拾拾那些掉在地上的落风枣吧,要是下场雨,就都成了泥条子。又是冲又是洗的,人家还不愿要,得少卖多少钱。哟,俺也不知今天是哥的生日,要不怎么也得买点东西过来庆贺庆贺。
这么多年也没过过,不拿着当个什么事,吃碗面条子还不就是个家常饭。得儿叔说。
看着弟媳没了下话,得儿婶儿又说:什么生日不生日的,给谁过呀?是给老娘过。孩子的生日,娘的难日。如今老娘没有了,擀碗面条,也算是对她老人家的纪念。
可不是。——弟媳好像又来了兴头儿——光顾个人说话,还没看见这儿坐了个大活人。亏着不是外人,要不又叫人家说咱冷落人。你这是多咱来的?大侄子。
这一下倒把任新说得怪不好意思。——都是自家人,婶子你跟我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呀。
大侄子,晚上咱再拉叨,俺姐俩先去拾拾那些枣儿。——快手快脚的得儿婶儿伸手拽过了篮子就出了门。到了院子里又回头冲屋里喊了声:你俩要是出去别忘了锁上门。
妯娌俩出了院门,,弟媳便嫂子长嫂子短的打开了话匣子:刚分地那会儿,你弟弟和我说,哥一个人,如果他愿意就分在一起算了,什么谁多干点少干点的,生活上也有个照应。可和哥一商量,哥愿意个人过。人家他兄弟就说,现在年纪也不大,个人过几年也好,省得在一块儿孩子窝子的,有点儿吃的也吃不到嘴里,等以后老了,再伙到一起。我就说,还等老了,你还不张罗着给哥找个伴儿呀。你猜他说嘛?‘我张罗?老爷们儿有干保媒拉纤的吗?再说又是自己的亲哥。那应该是你们老娘们儿的事,舌头长。你看他把咱老娘们儿说的。别说我这嘴也不值钱,到处托人烦窍的,见人就说,逢人就问,还真叫我瞎猫碰上了个死老------你看我这臭嘴,又跑顺了趟的胡吐露。是咱姐俩有缘分,成了一家人。说实话,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直冒酸水,娶家去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嫂子,哪天再叫你那小叔子把我给蹬了,多不划算。——说着说着,就自己拍屁股打脸的笑个不停起来。
女人之间没忌口,也是得儿婶儿开通,随便接了句‘反正便宜出不了自家‘。
哎哟,扯死了!我看看脸红不?
红也看不出来了,多咱你看我脸成了紫色的,那才是红了脸。
两个女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枣树地,看那一地的落枣儿,真是怪叫人心疼的。
去年,我那边打了五十袋儿,卖得早,少卖了两千块。人家哥沉得住稳得住,只晚卖了几天,就卖了个高价,里里外外差了四千。
你们的枣树一般多吗?得儿婶儿问。
可不,说不定还多哥几棵树。别看人们都拿哥开心,他可精明得很。别人都怕政策有变,迟迟没有动手,人家早早地就把亮地全都栽上了枣树。等人们想起动手时,他那枣树都开甲挂枣了。眼红有嘛用?人们又都反过来说他有脑子,会调算。乡下人最怕说富,可哥不,整天高扬着头,挺着肚儿,那个风光劲儿,就得馋死人。
他趁什么钱,还不是为了晃媳妇。得儿婶笑着说。
哟,刚来几个月就护秃,你还真怕我们借你的呀?
你要说借不就远了?什么还不还的,用着不就来拿吗。
这一会儿就又富了起来。这院子里有了你这个巧嘴,往后我还不总挨你小叔子的狗屁呲呀?——真是常年喝棒子粘粥也糊不住女人的嘴。
得儿叔,侄子跟你说实话吧。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咱联合办个饲料加工厂,咱这儿这么多牛羊猪,哪一家不需要饲料?这方圆几十里又没有个饲料加工厂,咱再养点猪牛羊,鸡鸭鹅,只要是吃饲料的咱都养,就是别养人,我看准行,你说呢?
得儿叔顿了顿,抬了抬眼皮说:行倒是行,那得有机子、厂子,还得有镚子呀。
粉碎机我们厂就有,钱不够就先赊着。厂房好说,不行就先搭个大棚子。钱嘛,我看有个万把块就能转过磨来。
你们厂要是不赊给咱机器呢?
那也难不住咱,我和瘦子、胖子都在生产线上干了多年,哪个螺钉在哪儿都能背过来,实在不行咱就自己做。有些件儿是外协的,现成的一拼装就行了。再说还有几个工程师正在家闲呆,必要时向他们请教请教,或请来帮忙,如愿意还可以入伙呀。
就把你们工程师请来,咱连机子一块儿做不就得了?我把这几间房子腾出来当厂子。
好倒是好,我也这么想过,以后就怕人家告咱偷技术、偷资料,给工程师们麻烦,咱自己也腻歪。
你年轻轻的怎么比我这傻人还死心眼儿呀?咱不会改改这儿,动动那儿,跟他们的那个不完全一样。你不是说你们厂早就不生产了吗?他们不生产还不许别人做呀!
您说得倒也在理,这个产品虽然科技含量不高,但挺合适咱这块儿的实际情况,市场潜力也很大。别看俺们厂的卖不出去,人家外地厂家的产品都排队。咱要是真去凑这个热闹,成本就得下来,价格、质量都是顶呱呱才行。
这是咱个人的事,你先去找技术人儿吧,别的都好说。
这没问题,下岗职工有的是,找几个钳、铇、铣全活的工人不在话下,关键是咱没有那设备,也没那么多钱。
说也是,说来说去还是干不成了。
还倒不是,我刚才不是说了,没钱就先想个没钱的法儿。我有个兄弟是跑业务的,哪儿卖什么件儿他都清楚。凭着多年的老关系,就是买也便宜得多。我你说买你一半儿羊的意思就是这个,我现在手里是没那么多的钱------
合着你还是绕着法儿的让我一个人拿钱是不?得儿叔有点儿急模火眼。
不是,您听我说完,我没钱不还有老子吗?我估计老爹是会出这个钱的。如果老爹不同意,我想办法也把这一半儿的羊钱凑上,这您放心。我还有两个弟兄一块儿干,今儿没来,等我回去跟他们去说,让他们也想法儿凑上一份儿,咱这也叫股份制。
好,你爸爸如愿意把他搁上也行呀,他有钱。
那我回家商量商量再说,您晚上也把这事和得儿婶儿念叨念叨,看她有嘛意见。
你还以为你得儿叔八辈子没见过娘们儿呀?家人们知道个屁,我说了就是那法院的叫终审什么决?
终审裁决。
对,终审裁决,不是你得儿婶裁决。得儿叔越说越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任新瞅着那神态,是有几分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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