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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石狮胡同的宫保府内,灯火通宵不熄。
高高的电报天线连接着花大价钱从美国买来的无线电发报机,滴滴答答的电报声从袁世凯回来就没停歇过,此时此刻谁都知道,整个北国的政治中心不再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而在这里。
书房台灯下,已经是农工商部侍郎的杨士琦和袁克定站在旁边,杨度却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三双眼睛都盯着被袁世凯捏在指尖停顿了很久的前线电报。
电报让他心神不定,这些天来他也实在憔悴了不少,一边要安定北方,又要压制南面,还要提放以良弼为首的宗社党,闲下来想想其实还真不如在河南过得逍遥自在。
电报的内容很详细,冯华甫已经分兵并且接连拿下孝感和滠口,兵锋已经指到了三道桥,只要能越过三道桥,刘家庙是根本不可能守住的。汉口最后一个屏障就是大智门。大智门不好打,因为它靠近租界,乱炮齐轰肯定会引来外交纠纷,但也不用太担心,因为等打到这里湖北军民的士气就基本全部瓦解了,所以让他真正担心的是深入京山的第四镇!
因为冯华甫分兵后杨秋也分了,还亲自统兵围剿第四镇!王遇甲不算多好的统兵之人,反倒是这些年骄奢之气惯出来不少,加上京山地处大洪山南麓余脉,地势复杂河川密布,这种地形对习惯了北方平原的北洋来说很危险,劳师远征又得不到当地支援,能否突围而出破京山很关键,所以暗自后悔不该让段祺瑞去北面,要是冯段二人都在前方,也不会这般捉襟见肘了。
现在津浦路南面纷纷独立,唯有南京张勋还在固守待援,焦头烂额耗费无数的湖北丢了半个镇连汉口还没到,要在这么打下去的话,天知道还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最后在湖北耗掉一个镇,定然会动摇北洋战无不胜的根基,南方那帮乱党声势大涨,一来二去自己恐怕就得让第三镇在津浦线上动一下了。说心里话他不想动第三镇,这可是心尖上的王牌部队,要是被两淮党人给缠住,也像湖北那样损兵折将的话,北洋系可就真要日落西山了。
这是事情都让他头疼欲裂,最后放下电报抓起参茶润润喉咙才问道:“聘卿(王士珍字)到哪里了?”
杨士琦说道:“朝廷让他出任湖广总督后,已经连夜赶往信阳坐镇,有他和华甫联手,即便也已经不打紧了。”
杨度依然是狂放不羁的模样,呵呵一笑:“宫保不用担心,第四镇被围又能如何?华甫已经猛攻三道桥,不出意外两日内定能拿下,只要把大炮往汉口外一架,杨秋撤回来也晚了,到最后还是一个和字!”
袁世凯皱皱眉,心里对杨度这番把兵不当回事的态度很不满,虽然他说的不错,湖北战事的主动权其实还在自己手里,但丢掉一个镇手里的力量就会小很多,没有足够威慑四方的实力,将来谁还听自己的?
他的神色全被杨度收在了眼睛里,心里暗暗叹口气,和杨秋为清除两湖党人势力竟舍得拿汉口做赌注相比,这位在湖北事情上有些“小家子”气,说道:“宫保应该知道,现在挡在华甫面前的是谁吧?杨秋一走孝感败、滠口败,三道桥再败,您说他们还能在两湖站住脚吗?杨秋没得选,他要想在两湖站稳脚就必须打压清除那些人,之前对刘承恩那番话现在看来完全是做作之语!要不然他为何故意放开正面让黄克强统兵,倒是那个榆木脑袋,急着收回事权中了计,弄得退出两湖已成定局,心里肯定也把杨秋和湖北这些人都恨上了。”
杨士琦不喜欢杨度,但这件事情上也和他想的一样,说道:“晳子说的不错,杨秋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两镇都吞掉,我们大不了在湖北失些面子,可会党却失去两湖,或许四川最近也要失去,他们能甘心吗?这些天江西、两淮都扣了不少杨秋的货,借口打南京,其实还不是想托起黄克强,告诉杨秋他们可卡着下游呢。陈其美这几天在上海也叫的凶,说要召集苏浙沪联军攻打南京,还让南方各省代表赴上海讨论建国大事,不就是怕最后被湖北夺了大权嘛。”
“杨秋羽翼未丰只能算一方之雄,还轮不到他来和宫保争位子。”杨度接起话头:“您的大敌还是会党,是那位马上要回来的孙文!现在有人帮您打压他们,宫保应该高兴才对。再说了,您要是真把杨秋打狠了,万一他倒向会党干脆去捧孙文的臭脚,您怎么办?难道再打一仗?一个镇打没了可以再建十个!除非宫保您真以为能靠五个镇打天下了?何况前面打得苦、打得惨,紫禁城里才会觉得更危险,要是宫保您干净利落收拾了南方,良弼这些宗社党岂能容您这里继续安稳。”
袁世凯早就看破了载沣等人,他为满清卖命这么多年,却差点落得刀斧加身,现在完全是因为南边大乱才启用他,可事后呢?狡兔死,走狗烹,大清帝国用了几百年。
他也知道杨度和杨士琦说得有道理,但这个一夜间冒出来的杨秋实在是不让他放心,有手段,有本事,还能料敌先机,更重要是他和德国那丝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前几日还有数艘据说装满了军火的德国远洋轮到上海,难道就是要卖给他的?即便这是个假消息也是很头疼。王遇甲如果这回拿掉京山,他肯定倒向党人,要是败那么扬子江上下游定然是两分天下,自己在北面收渔翁之利,可为何心里总觉得别扭呢?京汉线是南北的中心,武昌更是九省通衢之地,把这么个敌我不明的人放在那里,实在是不放心。
唉!还是要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才行。想到这里,他丢下捏了半天的电报问道:“杏城,四国银行团那边答应贷款了吗?”
杨士琦明白,其实这些天困扰这位的还不是湖北,而是消耗太大的军费。满清的底子早就在甲午耗尽了,这些年为了赔款更是颗粒无收,此刻大战连绵那里还经得起这种消耗,就算他们这些人多年积攒了些,可光是京汉线那边就已经投入了不下三百余万,北面这边为了稳定也砸下了好几百万,津浦线虽然还没动干戈,但也是迟早的事情,又是一大笔,这还没算稍后肯定要扩军等开销,所以也是愁眉深深:“回宫保,朱尔典表示如果大人可以拿两淮盐税做抵,他倒是愿意去游说银行团,只是。”
“杏城直说嘛,两淮盐税现在还没到手,不愿意贷款对不对?”
杨士琦狠狠瞪一眼说话没点遮拦的杨度:“两淮盐税每年不下千万,若是能早日揽入怀中便可缓解资金紧张的问题,所以宫保你还是要早作打算才行。”
“要我看,现在应该派人去联系一下江苏程德全,他怎么说也是朝廷老臣了,未必会真心归附党人,只要在他身上撕开一个缺口,党人南方势力必然慢慢被瓦解。”袁克定插口道。
袁世凯抬头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大儿子,心思活络,一眼就看穿了津浦线上的关键,是个可造之材,只是有些不踏实,应该还需要再磨练磨练,问道:“你与汪公子怎么样了?”
“父亲放心,我与他现在以筹建国事共济会为名四处宣传停战,皙子也在帮我们策划,要是湖北那边真传来不利,倒也是帮了我大忙。”说道得意处,袁克定很是卖弄。
袁世凯很窝火,怎么连自己儿子都不把兵当回事?老子我可就是靠兵才起家的!但他又不能发火,三人说得都是事实,这争天下的事情还真麻烦,所以一摆手:“做的不错,先要把风放出去,再打怕也不是办法了,哎!”
悠长的叹气声中,杨度和袁克定换了个眼色,后者正要出去两封电报同时被塞了进来:“大人,湖北急电。”
袁克定展开电报,也不知道如何说好,杨士琦见状接过来后忽然干笑几声:“这冯华甫算是彻彻底底遇上对手了。”
“杏城快说,到底怎么了?”
杨士琦一手一封电报嘴里苦涩:“华甫拿下了三道桥,王遇甲被堵在了隔蒲。”“蠢货!”袁世凯还是没控制住情绪,起身时将茶杯碰倒,参茶沿着桌沿洒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阴冷的夜空被爆炸的亮光照得通明,飞梭的弹雨如同一道道闪电撕碎了大富水,不足百米的小仓山山坡上已经彻彻底底被炮火覆盖,长长地坑道内数以千计士兵趴着不动,只有位于山坡死角里第二旅炮兵连还在用57毫米山炮顽强还击。
“草泥马!就不会玩点别的?”一位士兵抖抖满脑袋的泥巴探出头,他是打过武胜关的老兵,见到北洋又是这种仗势欺人的步炮战术,立刻朝北洋炮兵方向吐了口唾沫。
“能打赢就是好的,你管人家玩什么?”旁边班长笑骂道。
“老子就是气不过!不就是仗着大炮多嘛,等司令和师长他们都围过来,老子把他们的大炮都抢了,也拉到武胜关去让那帮孙子尝尝被人轰的滋味。”
“哈哈。”
猛烈地爆炸和哄笑声中,秦章书趴在掩体内用炮兵双角镜观测外面,他今年25岁,湖北陆师学堂毕业,因为没留过洋,很多人都说他能当上旅长是靠岳鹏的关系,所以他要用战争证明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回责任重大,司令已经把可以拿来的力量机动力量都他,全旅上下轻重机枪二十一挺,还把参谋长带回来的两千老兵都交给他指挥,所以宁愿稳一点也决不能操之过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炮弹终于逐渐稀松,密密麻麻的黑点开始从河畔向这边冲来,见状他猛然一把撕开了领口,压低身子沿着战壕边跑边喊:“重机枪注意掩护!轻机枪别停着不动!二旅和新来的弟兄们!汉口已经危在旦夕,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数万万同胞在等待我们的捷报!现在我们要在这里守一个时辰!守不住,我们就是湖北的罪人!守住了,我们就是国防之雄!”
被鼓动起来的士兵叫喊声着爬到阵沿,从一袋袋沙包的缝隙间伸出枪口,等到北洋兵靠近后,4挺马克沁机互成犄角开始疯狂扫射,早已习惯了节约子弹的机枪手们这回却被命令放开手打,所以几乎每人都把快慢机掰到了最大。
长长地枪口焰如同巨龙喷出的火焰,顷刻间就像北洋军沿喷洒了数千发子弹,密密麻麻的子弹搅得对面人仰马翻,将冲锋的两个北洋营被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气得北洋管带直骂民军烧包子弹太多,立刻吹响铜哨下令匍匐前进。
上千北洋兵一路匍匐着向山坡爬来,借炮弹的火光看去,就仿佛地面被人撒上了一层灰褐色的蛆虫,可怕的景象让即使打过武胜关,打了孝感保卫战的士兵也头皮发麻。
无论使用那种战术,第一波冲锋肯定是试探火力,所以重机枪眼看人家都“倒了”,机枪班的士兵立刻迅速拖着小轮车转移。果不其然,北洋兵爬到一半后就不爬了,炮兵开始向之前几个喷火的地方覆盖炮击,几个早已人去楼空的机枪掩体被炸得四分五裂。
见到刚才出现枪口焰的位置被炸烂,北洋兵开始加速往上爬,等接近百米后管带吹响了铜哨,上千北洋兵猛然跃起,拉开向阵地猛扑而来,就在这时重机枪再次全速开火,十几挺轻机枪也加入了合唱后,山坡上的北洋兵就像是麦子般成片成片倒了下去。
“王八蛋!”
“撤下来,再轰!让炮二营也上来!”王遇甲见到第一波投入的两个营几乎被扫光了,牙齿都咬的咯咯作响,猛地抽出军刀往地上一插,多少年没打过这种硬仗了!这回终于可以好好过过瘾,让这些杂牌民军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北洋精锐!
“轰隆隆。”
一声又一声的叫嚣下,北洋炮弹再次光临小仓山阵地,士兵们立刻缩回了脑袋,在漫天炮火中煎熬等待。
陈光远是第四镇七协协统,刚才那阵密密麻麻的弹雨让他有些焦心,拉了拉王遇甲:“统制大人,情况有些不对,那边好像不止一个协。”
十五标标统吴长植也觉得不对劲,指着地图说道:“京山这边原来有乱军两个协(旅),冯军统来电报说杨秋至少从孝感那边抽走了三个协,也就是说我们这边有五个协,三阳镇过大富水时我们遇上了两个,槐树庄两个,对面应该是最后一个。从这段时间看,他们的协都不满编,每个协大概也就三千左右,可刚才那么强的火力至少有不少于五千人!怎么会多出来这么多?如果他们的任务是掐断我们和汉口的联系,就没必要死守这里,而且也用不上这么多部队。”
王遇甲不是无能之辈,听他说完后脑袋里猛然一惊,问道:“你的意思是。”
分析让油灯下的每张脸都有些不安起来,最终还是陈光远手指在小仓山位置上敲了两下:“两个协在后面,两个在右面,这样看的话这支部队不是来骚扰,而是。”
“哈哈想靠一个协就挡住老子玩包抄?门都没有!”王遇甲听完反倒是怒极而笑,大喝道:“13、14标进攻小仓山,15、16标立刻布阵,马标散开侦查,三个炮营全给我拉上去,就算是砸也要在一个时辰内给我砸烂它!”
大概是嗅到了不安,北洋炮兵开始发了疯般向小仓山阵地投掷炮弹,野战工事被炸得破碎不堪,下濑火药产生的毒烟开始弥漫,火焰更像流淌的水一样在阵地之间蔓延,很多士兵刚跳出着了火的阵地,就又被山脚下的北洋机枪队扫倒。
秦章书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拉住参谋喊道:“把所有勤杂人员、教导连都集中起来,让三营暂时撤下来和他们一起并为预备队待命。”
军官去下命令后,北洋步兵大队就已经向阵地涌来。他们一开始在炮弹掩护下闷着头分成三波冲锋,前面的一直就跑,在后面的就紧紧跟在后面也不打枪,戴着有金线大檐帽的下级军官都拔出了军刀,冲在队列的前面。等到炮兵停下后六架重机枪接替承担起了火力支援任务。
等到他们跑近后,二旅轻重火力全开扫了过去,近五千支毛瑟98和二十多挺机枪散开在总计三公里的四道阵地内,齐射的声音像飓风扫过,重机枪刚将前面的敌人象麦一样割倒,吸取了第一次教训的北洋兵立刻散开卧倒,而且这次还把队形拉得很散很散,借用山坡上的树木和土堆不断朝前运动。后面的北洋机枪队也开火了,密集的弹雨在几个机枪阵地上激起一道道小烟柱,好些个机枪手都被扫倒。趴在地上的北洋兵只要见到那里的机枪被压住,就跳起来冲几步,然后又迅速卧倒继续往前爬,无论如何总是不后退。
这种玩命的架势明显就是知道了自己已经被包围,所以北洋第四镇要殊死一搏了,你来我往的弹雨中小仓山阵地压力陡增,好不容易打退一波后炮弹就又会落下来,等到自己的步兵重新组编完毕冲上来后消失。
一波波冲锋几乎没停顿过,生命在飞速消失,整个阵地内都流淌着鲜血,好几次北洋兵都冲破了阵地,都是将士们咬着牙白刃战挡了回去,最后秦章书和军官们都干脆全都抄起步枪当起了步兵。一次、两次、三次两个小时内最后连守阵地的国防军将士都忘记了北洋到底发动了多少次冲锋,到最后大家只是麻木的开枪,开枪然后白刃反冲锋,手里仅有的预备队也在这种消耗中被拉了上来继续消耗。
阵地内尸体横七竖八,既有自己人的,也有北洋的。秦章书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尸体上,靠着坑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身将官服更已经分辨不出了样子。三团团长死了,两个营长,七个连长也死了!二十挺机枪被炮弹炸烂了一半。眼看北洋再次冲了上来,他把一排子弹压入了弹匣,还把配发的汉元式手枪拔了出来,狠狠吐了口血痰。
他妈的,忘记先娶媳妇了!也不知道阎罗王嫁不嫁闺女。
当士兵们再一次从战壕内歪斜着起身时,远处天地却陡然被撕裂了!只见到左边、右边还有正面后方闪耀起了数以百计的火团,光点密密麻麻比天上的繁星还多!
“司令司令他们杀过来了!”
顷刻间,呼喊从阵地响起,被打的麻木,压抑甚至惶惶不安的心跳在一瞬间全部沸腾到了顶点,不少士兵也不打枪了,干脆扯着嗓子狂呼乱喊。秦章书一屁股坐在了堑壕内,远处炮弹的火焰真美。
一团团桔黄色的火光此起彼伏,鹿砦、拒马和人的残肢断臂被掀上了天空,手持望远镜站在山岗上的岳鹏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多少年了,从入伍开始他就梦想着有一天和北洋这种级别的对手过招,现在不仅打了,而且还是主动进攻,放在全国这也是头一份,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感觉太多兴奋,有的只是肩膀上沉沉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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