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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背阴处仍是片片银白。
苏秦身体康复,不愿再麻烦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来,为老秦家打扫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干净,在吃早饭时向老丈辞行。
“小伙子呀,”老丈拦道,“你这身体没好利索,体内还有寒气,不利走远路呢。”
“老丈,我这身体好利索了!”苏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结实着哩!”
“唉,”老丈轻叹一声,“你实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按照老秦人习俗,今儿是破五,大年还没过完,不利出行。”
“这??”苏秦急了,“请问老丈,我几时能走?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闭眼走。”
苏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过来。
“苏先生闷了,你陪他山上转转,顺便到你舅家一趟,让你舅为苏子把把脉,再带几贴风湿膏回来,我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转对苏秦道,“先生,走吧。”
苏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门。
听到苏秦走远,老丈对大川道:“把你娘还有秋果她娘都叫过来!”
大川走到灶间,将她俩叫到中堂。
老丈问道:“你们这都说说,住咱家里的小伙子咋样儿?”
“老头子呀,想说啥,你就直说,拐这些弯干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说的是,小伙子慈眉善目,说话文气,还带着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坐高车大马,想必家境也不错。秋果长大了,眼见得嫁人,可咱这附近,好小伙子或战死了,或伤残了,像秋果这般大的女娃子却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来咋办?秋果这妞儿要机灵有机灵,要长相有长相,多么可人,要是嫁不到个如意的,岂不是??害了她吗?”
几人点头。
“再就是,”老丈继续说道,“小伙子来咱家两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难,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这叫啥?这叫天意。是上天让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他是个大贵人,和秋果结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几人皆笑起来。
老丈看向大川两口子:“秋果是你俩的闺女,你们说话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几声,“我俩都听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忧虑道,“人家是念书人,万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说,秋果还小呢,这事儿咋说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这事儿先不明说,明日小伙子走时,大川就与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关,过去关后,大川可把话儿挑明,让他带上秋果走。只要他带了,这事儿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带呢?”大川问道。
“我观小伙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欠妞儿一条命,不会不带她。”
“好哩。”
翌日晨起,苏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与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无声息地背着苏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与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后,一边走路一边闲聊。
走有几里,来到官道上,苏秦辞别,大川坚持再送。又走数里,来到宁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苏秦坚决不让了。
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秋果,苏秦扬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苏秦就要赶上去,大川道:“苏兄弟,大哥有句话,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苏秦应道:“大川兄但讲无妨!”
“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就让她随你去吧。”
“这??”苏秦震惊,“这??怎么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弃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儿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既不嫌弃,就让小囡跟你去吧。这是她爷爷的意思,我们一家都听老人的。”
苏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诉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带小囡,是??是兄弟本为浪子,居无定所,注定颠沛流离,自顾尚且无暇,哪能再带个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说,苏子是贵人贵相,将来一定发达,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虽小,可啥都会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饭吃,是她的福气呢。”
“这不成哩,在下一贫如洗,用不起仆从,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让恩人来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给你做个婆娘??”
苏秦震惊,半晌方才明白过来,连连摇头:“大川兄,这怎么使得呢?小囡还是个娃子,再说,我认大川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旧带着笑,“辈分都是叫出来的。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俩,照旧是兄弟!”
苏秦两手捂在脸上,使劲搓揉一时,松开,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这样可否?”
“兄弟请讲。”
“老丈厚爱,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认在下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视如己出,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摆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带回。可无论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对她爷爷说了,她欢喜你,她愿意侍候你,她心里头只有你。她说她当牛做马都乐意,只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没有什么好说,认你作兄弟!”
苏秦拱手:“谢大川兄理解!”
大川热切地盯住苏秦:“苏兄弟何时来接小囡?”
“这??”苏秦迟疑道,“在下真还说不准个日期。”
“两年如何?”大川伸出两根指头,“小囡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刚好及笄,可以随礼了!”
“大川兄这想哪儿了,”苏秦脸上涨红,“我这??三年两年真还没个谱儿!”
“那就三年,不能再迟了!”秦大川一锤定音,与苏秦走前几步,赶上秋果,“秋果,今儿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里流出泪,转过头去。
“先生答应三年之后回来接你!”
秋果擦把泪,转回头,盯住苏秦,点头。
大川从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干粮和些许碎银,兄弟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深深一揖:“谢大川兄!”又朝秋果长揖,“秋果,苏秦??谢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递给苏秦,回他深深一躬。
苏秦挎好包裹,学老秦人样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间,一个转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无回头。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苏秦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没有寻到苏子,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这宝器自行碰毁了,他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桩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是??
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
惠文公陷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公子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复兴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呢?
惠文公心头陡地打个寒战。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公子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
见过君臣之礼,公子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疾弟,华弟,寡人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疾弟,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公子疾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道:“疾弟,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这让你来,是想让你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厚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华弟,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公子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来到秦大川家。
老丈与秦大川皆不晓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着公子疾道,“这位是从咸阳来的,是当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话问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今日当过函谷关,该到渑池。”
“哦?”公子疾现出失望之色,再问,“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秦大川朗声接道:“苏兄弟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公子疾转向大川,急问,“他为何再来?”
秦大川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里屋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角门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见是一个孩子,公子疾转对大川:“苏秦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秦大川指着秋果,“苏兄弟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配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会儿,爆出长笑,“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了,也恭贺你家小囡!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本府定来喝碗喜酒!”
秦大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公子疾转向秋果,“小囡,出来,给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来。
公子疾拉住她,仔细审过,见她真还眉清目秀,模样可人,心里一动,转对大川道:“本府想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动道,“秋果,来,给大人磕头!”
秋果跪地磕头。
公子疾转对里正:“秦大川一家义救落难之人,当获表彰,着晋爵两级,赏田三井。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轩里村苏家院子里,小喜儿正在织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是大嫂苏厉妻和弟妹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妯娌俩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苏厉妻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次准是男丁!”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笑问:“大嫂,你咋能看出是个男丁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男丁!”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男娃?”
“谢大嫂金言!”
听着这些话,小喜儿心里犹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小喜儿不由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伤心,忙站起,走了进来。苏代家的见了,也挺着肚子跟过来。
小喜儿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头,和泪挤出一笑。
“唉,”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儿的泪水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鹊叫,想是二哥要回来哩。”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得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头,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蹿出院门。
这么些日来,她们从未听到阿黑是这叫声,正自惊诧,远处传来脚步声及阿黑的欢快哼唧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发出一连串的欢快叫声。
三个女人惊呆了。
老秦人走进院门,在大椿树下站住,缓缓放下包裹。
她们终于认出,是苏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厉妻。苏厉妻走出机房,来到院中,瞄一眼苏秦身上的行头,语气风凉:“哟嘿,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脑袋,在椿树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说着扭头转向也跟出来的苏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车大马在后面跟着,你和嫂子到村头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你想说啥?”
苏代妻小声道:“二哥这辰光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定夺。大嫂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早没柴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闻听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想下机进灶,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苏秦,欢叫一声:“仲父!”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过来!”
三个孩子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天顺儿,”大嫂放缓声音,“你仲父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辰光到了没?”
天顺儿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父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外面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哽咽,一边拉开机杼。
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泪水一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紧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这个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苏秦将十五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苏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倒地,不省人事。经大夫抢救,命虽捡回,苏虎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脏衣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做啥?”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我仲父的车马!”
“你仲父?”苏姚氏一怔,“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坐着呢。我娘说,仲父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蹿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
苏姚氏心头一凛,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地织布。
苏姚氏怔了。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苏秦说是去秦国了,此人想必是与他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然不说话,又近前几步,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首于地:“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声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才算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好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显然,她在用织布声掩饰自己的哭泣。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推开苏秦:“秦儿,你饿坏了吧,来,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颤巍巍地走向灶房。苏秦起身跟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下几只荷包蛋,热过几只烙饼,一并儿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苏姚氏泪水涌出,以襟拭泪:“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好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上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就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苏虎眼中流出两行浊泪,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在上面抹一把,重复:“回来就好!”
苏秦重重叩地,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复叹一声,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闷声不出。
不知何时,小喜儿也跟进来,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儿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把它们再盘回来!”又看一眼苏秦,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小喜儿忍耐不住,“哇”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把头埋进臂弯。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
过有良久,苏秦喃声说道:“阿大??”
苏虎扭过头,看向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草棚,我想借用,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盯住他看一时,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眼睛睁开:“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苏秦埋头,没有应声。
“你这脾气,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的声音几近哀求:“阿大??”
“唉,”苏虎长叹一声,“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首:“谢阿大成全!”
苏秦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提起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面饼,拔脚走向村北的打谷场。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打开草棚的栅门,检查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
苏秦寻来稻草与梯子,先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又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塞上草秸,将破扉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不无满意地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睡过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
阿黑自觉地卧伏一侧。
苏秦刚刚躺下,阿黑欢叫一声,摇着尾巴跳到门口。
房门吱呀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坐起来,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近,在他身边跪下,将汤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哽咽道:“你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睡!”
苏秦心中一酸,接过姜汤,定下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照在她苍白的泪脸上。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遂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腮边有疤痕的所谓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解了。
再说苟仔,自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两“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对他更是抚爱有加,赞不绝口。
苟仔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一箱你看!”
“一箱?”婢女两眼大睁,“一箱是多少?”
“是一百两!十个这么多!”
“天哪,将军不会是吹的吧?”
“你等着!”苟仔心痒了,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小块金子,悄出院门。
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细,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刚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一看就是个习武的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之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远远跟在苟仔后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不消一时,没入一道暗门。捕卒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了。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得呆了,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吸口长气,咬会儿嘴唇,缓缓说道:“你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便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
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庞涓疾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却已传进来:“虎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白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怎样了?”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嗯,”白虎忧急道,“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来了,就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辰光想是睡下了。”庞涓截住话头,“虎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悉听大哥!”白虎拱手。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转转?”
庞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肃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着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宰说了,只能给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迎头撞到庞涓和白虎。
见是庞涓,苟仔惊惶,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俱是一震。
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虎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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