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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与孙膑同乘一车,在护卫甲兵的前簇后拥下,奔驰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正值头顶,照理该是午餐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辆牛车从一条小道辚辚而来,走进官道。
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
无须再问,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刚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个村落,其他诸人,无不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大队官家车马照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让到道边,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叫道。
车队停下。
孙膑下车,走到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吧。”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低头的是儿媳。”
孙膑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几近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方?”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呢?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要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处种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是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震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啊。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却是住不下去了。近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没有一家回来的,草民是最后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哪!”目光转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皆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泪如泉涌,扑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对跟在身边的太子申:“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取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且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申,抖颤着双手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他:“老丈不必问了,赶路要紧!”
老人朝众人大叫:“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地,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起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东南,在逢泽与大梁之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
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二目炯炯,两脚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这支威武之师。
巡完一个来回,魏惠王走向中间一处高台,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唰”一声单膝跪地,齐吼:“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唰”一声起立,整齐划一。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真是一支铁军啊!”
“回禀陛下,”庞涓跨前奏道,“这三千甲士是从大魏三军里一一挑选出来的,皆为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冲锋陷阵、折旗夺帅不在话下,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连声赞叹,“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朗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着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渐渐后退。青牛赶前一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
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到,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
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看向庞涓:“庞爱卿,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微微点头:“你有何手段,示给寡人看看!”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摞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劈下。一摞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后,魏惠王随机指点几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看得魏惠王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完三千虎贲,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大帐,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庞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军情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守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未曾见过此等沙盘,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哪!”又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父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很粗糙,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大体如此,可用于教战。”
“好一个教战!”魏惠王大是感慨,“有爱卿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庞涓看准时机,拱手奏道,“儿臣尚有一求,求请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臣一人之力与三千虎贲远远不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好好好,”魏惠王朗声应允,“此诚寡人夙愿也!”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可先拟个奏本,回朝后廷议。”
“臣领旨!”
魏宫大朝。
看到众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说道:“诸位爱卿,寡人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诏!”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齐头看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个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时晋封朱威为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臣受命!谢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臣领旨!谢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二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谢王上!”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爱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缓缓站起身子,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激动,“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朝堂上只听“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声音清朗:“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王上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臣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宠,得一隅驰骋。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王上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啊!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思起三千虎贲,梦里也是笑醒啊!”
“三千虎贲谢王上勉励!”庞涓朗声接道,“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在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卒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臣不才,愿为我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臣拟征募青壮八万,征购良马一万匹。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臣所拟表奏,请我王御览!”
听完庞涓的强军需求,众臣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看向庞涓:“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思。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容寡人细加斟酌,另行决断。”
“臣恭候我王圣裁!”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爱卿请讲!”
“近年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多地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朝廷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府县加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我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忽地站起,神色大变,“有这么多?”
“王上,”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惧我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当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捆竹简,双手奉上,“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王上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在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召唤驭手,自己跳上,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宅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但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之一。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想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给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沉下脸,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又抬头打量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儿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能有今日,苍天有眼哪!”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府中林荫小径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来到后花园中。
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是有些怪。”白虎点头,“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王上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为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委实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有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晓得。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呢。待过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一车驰至,近前一看,是庞葱。
庞葱跳下车,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切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白兄弟,”庞涓朝白虎拱手道,“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东宫,孙膑与太子魏申刚刚话及庞涓,内宰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看,说到武安君,人就到了!”
孙膑与太子迎至门外。
见面礼毕,庞涓、孙膑各自退后,互相凝视良久,才冲到一起,紧紧相拥。
庞涓声音哽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盈出:“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唉,”庞涓长叹一声,“不瞒孙兄,出谷之后,涓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哪!”
太子申笑道:“二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臣就不扰了。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臣府,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我府。这??”
庞涓急切看向孙膑:“孙兄!”
孙膑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呵呵呵,”太子申笑过几声,慨然允道,“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院中,见二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王上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给涓弟。涓弟几经改造,去其奢靡,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又指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二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大是诧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在下不知。”孙膑摇头,“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了,“既是先生所改,就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莫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就与一只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几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堪称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复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一一讲予贤弟。”
庞涓跪叩于地,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儿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草坪,正自打盹,太子申由花径走至,在他身边坐下。惠施微微睁眼,见是太子,起身叩道:“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颇是惊讶,“这么说来,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微微点头,“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原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作一座兵营。”
“这如何能成?”太子申急道,“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一路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亡,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用餐,毗人轻步进来,不无兴奋道:“王上,殿下回来了!”
“呵呵呵,回来就好。”魏惠王淡淡应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不值一提。
毗人略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
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在那儿。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头,“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上前一步,小声禀道:“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王上,”毗人略加迟疑,“天已黑了,王上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来大梁,王上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臣??”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面,等候复旨。”
魏惠王大步走向御书房。
翌日晨起,庞涓奉旨引领孙膑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王上、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看去,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对庞涓道:“贤弟,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
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叩:“草民孙膑叩见魏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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