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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二人异口同声:“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脑门,连连拱手:“君兄圣明,臣弟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朗声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赏他百金,却被庞涓一口回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叫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拱手拜服:“君上神算,臣心服了。”
“心服就好。”惠文公语气铿锵,“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贤才不屑一顾,歪才趋之若鹜。歪才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庞涓正在大将军府中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沿河对秦防务,门外一阵喧哗,门人入报:“报,有乡民求见大将军!”
“乡民求见?”庞涓怔了,与张猛一起走出大门,果见十几个乡民跪在地上。
见到庞涓,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泣道:“大将军,求您开开恩哪,求您了!”又是一串响头。
众乡民尽皆叩首。
“老丈请起!”庞涓走前一步扶起老者,“我就是庞涓,你有何求,请讲!”
老丈抹泪述说。
原来,老丈年逾花甲,膝下二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病辞世,长子名唤青牛,编在范梢将军麾下。三日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将军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到范将军帐前求情,范将军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求告无门,有军卒不忍,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有望,当即与众乡民赶到大将军府,为子求情。
“偷食军粮?”庞涓怔了,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偷食军粮?”
“唉,大将军呀,”老者泣道,“我这孩子力大贪食,一人要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烙饼二十只、米饭五碗,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啊。”
庞涓抬头看天,已近午时,不及再问,急令备车,与张猛朝城北范将军营地疾驰而去。
离营地尚距二里,二人已闻三通号鼓。庞涓急了,紧抽战马,战车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被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
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见大刀就要落下,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范将军,刀下留人??”
众将士大吃一惊。
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
范梢正自惊愕,战车驰到,庞涓、张猛跳下车,快步走上刑台。
范梢起身叩拜:“末??末将叩??叩??叩见大??大将军!”
庞涓没有睬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
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内中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已经闭目受死的青牛显然不晓得发生何事了,两眼懵懂地看向庞涓。
张猛大喝:“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被他喝醒,打了个惊怔,这才看清跟前之人是大将军,叩首:“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给他增加饭食?”
“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增加来着,他吃??吃??吃??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来三??三份来着,可??近日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消一刻,负责粮草的将军李通疾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李通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
“末将不知!”李通重复一遍。
“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来虽又收缴齐、赵军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消费殆尽。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给,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就将无粟可炊。”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你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应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赴国库验看。近年王上用兵频仍,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大将军近来一直忙于大事,末将暂就压下了!”
“糊涂!”庞涓指他鼻子,几乎是吼,“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怪不得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三军恢复正常供养。王上赏赐本将黄金五百两,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本将另有筹划!”
庞涓竟然拿出自己的赏金购买军粮,在场将士,包括张猛,无不跪倒,叩拜涕泣。
“全都给我起来!”庞涓手指众将士,高声责骂,“哭,哭,哭,你们就知道哭!你们还是大魏武卒吗?把这点儿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去!”
众将士“唰唰”站起,齐吼:“谨遵大将军令!”
庞涓扫视众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好样的!”又转向青牛,“青牛,听闻你有些力气,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珠子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不下千钧的庞大监斩台整个被他掀翻在地。
“好一个猛士!”庞涓脱口赞道,转向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但如青牛这般力气的人,末将也是第一次看到!”
“将他们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青牛,”庞涓走到青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走,本将请你吃个饱饭!”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武卒整编出一支虎贲之师。
返回途中,庞涓与张猛相对而坐,畅谈如何组建这支夺旗陷阵锐师,继而是如何改组现有武卒体制,回归吴起治军之初的思路,重新组建一支战无不胜的大魏铁军。
二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中,战车已驰到大将军府前。
马蹄慢下来。
然而,战车尚未停稳,不知何处陡然冲出一人,直冲车马跑来。庞涓正自吃惊,两个门人箭步冲出,一侧一个,将那人死死扭住。
庞涓跳下车,缓步上前。
两个门人脸色煞白,急切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角落里,让大将军受惊了。”
“呵呵呵,”庞涓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们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手。
庞涓细审那人,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中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令尊是?”
“庞青。”
庞涓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是做什么的?”
“是个匠人,箍桶。”
庞涓急道:“他??人呢?”
庞葱垂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走了。”
庞涓震惊:“你是说??叔父他??死了?”
庞葱悲哭起来。
庞涓两手捂脸,良久,伸手扯住庞葱:“来,府里说去。”
庞葱跟着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就在两个月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庞葱提及他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家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曾为大周缝人,断定庞涓是其亲侄,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亲侄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租车起程,行不及一日,庞青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父亲葬了,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待庞葱讲完,庞涓确认他正是堂弟,悲喜交集,抱住他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诸事。庞葱听毕,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
庞涓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部召来,朗声宣道:“自今日始,庞葱为本府府宰,府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府宰,你等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诺诺领命。
庞葱的意外投奔为庞涓增加一喜。
是夜,庞涓辗转反侧,久未入眠。回顾出山之后的所有过程,幸运之神几乎是处处惠顾,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作威震列国的大将军,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有此战绩。更重要的是,他在武卒中深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圆满落定。
第一局旗开得胜,下面一局就该落子定势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庞涓越想越是睡不去,干脆翻身坐起,拿出在鬼谷时在林中修来的功力,收拢心智,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缓缓睁眼,脸上浮出一切笃定的浅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五十里。泽中有一岛,方约二里,岛中心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立于浩渺烟波中,得水汽滋润,林木葱郁,景色秀美,两年前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龙山很快被辟为王室圣地,惠王在此建立别宫,设立祭祠,驻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重罪的王室子女、宫妃等。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此处,就等于被判终身监禁。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
此时此刻,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面几而坐,无神的大眼死死盯住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石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为刚烈之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已忍耐两月有余,终至极限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爆发,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又几个大步跨到门口,猛力拍打大门,声嘶力竭道:“来人哪!快来人哪!”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猛踹几脚,仍无一人。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砸向大门,“哐——哐——”的噪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厅堂,盯住堂中简陋的摆设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般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所有物事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碎。能摔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捡起,重新摔下。
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依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无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一切皆是徒劳,公子卬渐渐停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越跳越快,两眼死死盯住黑漆院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后,大门“吱呀”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紧跟于后。
公子卬傻了,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的大将军盔甲。
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你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依旧痴痴地盯视庞涓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打个惊怔,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翻身爬起,连爬带跪地越过门槛,一把抓牢庞涓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不由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全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事全换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王上旨令??”
“照做就是!”庞涓摆手,“王上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声诺,急带众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对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让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次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棋局。
有顷,惠王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射向对面的庞涓,脸上浮出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一步,重新落子。”
“谢王上恩赐。”庞涓应道,“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好好好,”魏惠王淡淡一笑,“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庞涓投子:“王上,臣认输。”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鼓励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拱手道:“王上,恕臣无礼,臣连输三局,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起身,叩首:“我王圣明,臣之心的确在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侧:“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给寡人听听?”
“昨日清晨,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臣玩心忽起,将其捕捉,关入笼中。晚上回来,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臣动下恻隐之心,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周,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泪出!”
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魏惠王早得密报,知他是在为公子卬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这般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了!”
“王上,”庞涓再叩,“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魏惠王长叹一声,点头应道:“唉,爱卿所言亦是在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回禀我王,”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战阵,更是治军大才,勇名远播列国,臣是以斗胆恳请我王赦免安国君之罪,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臣愿为安国君副将,助安国君治军教战,重树大魏武卒雄风,横扫列国,辅佐我王成就王业。”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这个绝对不成!”
庞涓再叩:“恳请我王准允臣涓所求!”
“庞爱卿既有此求,”魏惠王略一沉思,应道,“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从爱卿学习治军,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他口中仍在坚持:“王上?”
“爱卿不必再言!”魏惠王语气决绝,“让他做中军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略一顿,又是三拜:“臣谢我王厚爱!王上万安,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对毗人不无感慨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个纯臣啊!”
毗人赞道:“是王上慧眼识才!”
“就你会说话!”魏惠王笑了,“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从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臣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王上面前为他求情,且还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即召车驾去大将军府中答谢,谁想刚刚出门,竟见庞涓的车马照面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跳下车,跪地叩道:“臣涓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急迎上,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公子说哪儿话!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呵呵呵,”庞涓笑道,“公子与臣,是心想一处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转身,摆手,庞葱与一仆从抬下一只箱子,走过来。
公子卬以为是贺礼,急道:“这这这??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你这??”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道:“这点薄礼是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
庞葱二人抬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在厅中摆好,庞涓跨前一步,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验看。”
公子卬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依旧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谢罪。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以钩打掉此剑,将他钩出陷阱,救下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让他大感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你这两件大礼,魏卬全部收下!”话锋微转,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连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涓不敢居功!”
公子卬听出庞涓是出自真心,非故意搪塞,抑或逢迎拍马,真正服了,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奔至,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抚摸她的头,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相拥。
亲热过后,公子卬松开瑞莲,牵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躬身相迎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给你引见一个盖世英雄,威震列国的庞大将军!”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臣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叩:“臣谢公主厚爱!”起身站定,二目如炬,直视瑞莲公主。
瑞莲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与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自是抵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顿时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发育成熟的浑圆玉体不无胆怯地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惹人怜爱。
庞涓收住目光,揖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臣涓告辞。”
“庞将军,这??”公子卬急道,“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又是一揖,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回头,再度看向瑞莲公主,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便给她一个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不想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好好好,”公子卬笑道,“算二哥多嘴。来,看二哥给你带回什么宝贝了?”叫仆从提上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道:“鲜鱼?”
“呵呵呵,”公子卬得意地笑了,“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狸猫,二哥还能不知道?”又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火炙。”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莫忘姜葱。”
见过瑞莲公主,庞涓竟又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投相国府而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庞涓长揖至地:“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不称相国而尊先生,倒让惠施颇觉意外,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跪叩于地。
惠施扯起他道:“大将军,使不得!”伸手礼让,“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拱手让道:“先生请!”
二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
庞涓打探四周,但见恬淡雅致,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呈递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我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啊。”
“呵呵呵,”惠施浅笑几声,摆手道,“大将军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哪。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干笑道:“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唉,”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老朽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是行不通呢。”
庞涓亦叹一声,拱手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先生耳。”略略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惠施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好事!”
“玉成好事”四字,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
惠施微微睁眼,看一眼庞涓,点头应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室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