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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驷驾车从秦宫偏门驱进,从车上跳下,拎起麻袋,直奔复兴殿。
秦孝公的榻边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三只小黄鹂在笼里跳来蹦去。
嬴驷走到榻前,放下石匣子,跪地叩道:“公父?”
孝公睁眼,给他个笑:“寡人在候着你呢。”
嬴驷激动不已:“儿臣按公父所嘱,寻到那眼宝井,在井底淤泥中挖出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喜道,“还真有呢。”指匣子,“快,打开看看!”
嬴驷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匣里什么也??哦,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拿出石板,仔细查验,“公父,看到了,板上刻着字!”
“什么字?”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嬴驷念道。
孝公自语道:“老聃?”陡然一惊,大声,“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急切吩咐:“驷儿,快,为老仙人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起香火。
孝公看向石板:“叩拜老聃!”
嬴驷朝石板叩拜。
“驷儿,”孝公长嘘一口气,“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将尽,大秦将兴!”
“儿臣愚钝,请公父详示!”
“驷儿可知秦国为何尚黑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百年之内,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回过神来,激动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叩跪于地,言语激昂:“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我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纠正道:“是帝临天下!”
“帝临?哦,对的,偈语是这么说,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上天不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帝临天下、一统六合既然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就是天命!违背天命,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
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复兴殿的密室里,上好锁。安置完毕,嬴驷走出密室,复在榻前跪下。
孝公微微睁眼:“驷儿!”
“公父,儿臣在!”
“你若即位,如何对待新法?”
“新法为兴秦根本,儿臣誓言墨守之!”
“你有此言,寡人甚慰。你且说说,新法为何是兴秦根本?”
“这个??”嬴驷迟疑一下,“因有变法,我大秦才有今日荣盛,才有河西之收,也才有商於之得!”
孝公苦笑:“这些只是果,不是因。”
嬴驷不解道:“因在何处,请公父训示!”
“公父没有辰光了。若得机缘,你可请教商君!”
嬴驷泪出:“儿臣记下了!”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儿臣已拜商君为国父,当以国父之礼奉之!”
孝公话外有音:“驷儿,你??可知商君?”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商君陈奏,你可敢不听?”
嬴驷再摇头:“儿臣不敢!”
孝公眉头拧起:“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可敢不从?”
“儿臣??”嬴驷迟疑一下,接着摇头,“不敢!”
见他一连三个摇头,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孝公重又睁眼,看向悬在一侧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鸟笼,一脸茫然地看向孝公,目光征询。
孝公缓缓闭眼,轻轻吟出: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吟至此处,孝公的眼角滚出泪水。
嬴驷若有所悟,接吟: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涕泣:“公父??”
“驷儿,听说你养了不少小黑雕,可有此事?”
“有。”
孝公给他一笑:“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说完缓缓闭眼。
是夜三更,秦宫丧钟长鸣,哀乐声声,一片悲哭。
翌日晨起,秦宫正殿里一片静穆,秦国五大夫以上朝臣并公室诸子皆着丧服,依序肃立,甘龙、赵良、杜挚、公孙贾等赫然在列。众朝臣中,商君居中,嬴虔居左,甘龙居右,秦孝公内臣肃立于前,宣读秦孝公的传位诏书。
诏书宣毕,一身丧服的嬴驷缓缓走出,走向主位,南面而坐。
商君、嬴虔、甘龙下阶,率先跪下,叩首。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等百官跟从跪下,叩首。
嬴驷扬手:“众卿平身。”
商君等众臣平身。
惠文公朗声说道:“商鞅听旨!”
商鞅趋前,跪叩道:“臣鞅听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诏!”
内臣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读:“??商鞅内树新法,外御强敌,文治武功,皆为楷模,寡人敬拜为国父,封商君,食商於之地一十五邑,钦此。嬴驷。”
众臣愕然。
商鞅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厚遇,臣誓言效忠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惠文公起身,步下龙椅,走到商鞅身边,扶起他:“国父请起!”
商鞅站起。
“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嬴驷深深一揖。
商鞅回揖。
嬴驷礼让道:“国父,请入列!”
“臣遵旨!”商鞅走入行列,在百官之首站定。
惠文公缓缓走向龙椅,坐下,转对内臣:“宣读诏命!”
内臣摸出另一诏书:“??拜嬴虔为太傅,拜甘龙为太师,拜赵良为宗伯,拜车希贤为国尉,拜景监为上大夫,拜杜挚为右更,拜公孙贾为左更,拜嬴疾为少上造,拜嬴华为右庶长,拜司马错为中更??”
内臣宣诏完毕,哀乐声响起。秦国君臣朝大殿中央的孝公灵柩,依序敬拜。
商鞅、甘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灵柩的上方。
灵柩上方,高悬一只鸟笼,笼中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鸟。
入夜,商君府的正堂里也摆着孝公的灵堂,商鞅着丧服跪于正中,车希贤、景监等跪于商鞅两侧。
气氛凝重。
商鞅挪个位置,改跪为坐,正对二人,缓缓说道:“今天的情势,二位这都看到了吧?”
车希贤双手捂脸,景监低头。
商鞅接道:“在鞅两侧,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太师,而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是杜挚、公孙贾之流,还有那个赵良,他的底子你们想必也都晓得。”
车希贤、景监各自屏气。
“还有一事,不知二位可否察到?”
车希贤、景监同时抬头,看向他。
“先君头上悬了一只鸟笼!”
车希贤、景监显然也都看到了鸟笼,显然也都不解,不无诧异地看向商鞅。
商鞅不再说话,只将目光锁住二人。
车希贤急了:“是看到有个鸟笼,怎么了?”
“你可请教景兄!”
车希贤看向景监:“景兄?”
景监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这??”车希贤道,“这诗我知道,讲的是我车家的先祖啊!”
“是的,”商鞅点头,“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于因为此功而‘临其穴’!”
车希贤震惊:“商君是说??”顿住。
“据鞅所知,先君从未养鸟,更没养过黄鸟,前日鞅见先君时,先君榻前亦无一鸟。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
车希贤打个寒噤:“难道这黄鸟是我三人?”
“车兄,你可晓得,穆公薨,为什么会是你的先祖‘临其穴’吗?”
“希贤不知。”
“因为在跟从穆公的朝臣中,就数他们功劳最大!穆公走了,新君上位,他们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临其穴’啊!”
车希贤再次打个寒噤。
“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你二人一文一武,如鞅之左膀右臂。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树新法扎根于秦,助先君收复河西。功盖日月。然而,天有不测,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自然该我三人‘临其穴’了!”
“这??”车希贤迟疑一下,“不会吧?人殉早就废止了!”
“唉,”商鞅苦笑一声,“车兄啊,车兄,叫鞅怎么说你呢?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景监长吸一口气,看向商鞅:“商君前番所言之事,可对公子疾讲过?”
“只有二位与鞅同心,鞅才能讲。否则,鞅若讲了,白讲不说,反会误事!”
“假使没有退路,商君可以一讲。”
商鞅看向车希贤:“景兄让讲了,车兄意下如何?”
“记得商君说过,先君谕旨是,只有新君废法,商君才可废立。今新君初立,并未言及废法,我们若是??”车希贤顿住。
商鞅沉声应道:“我们并不是一定废立,但筹备总是该的。”
车希贤仍是踌躇不决:“万一??”
商鞅言语坚定:“鞅这一生,从未做过无把握之事。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由我们掌握。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既然是立公子疾,还是先听听公子疾怎么说吧!”
商鞅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应声走进。
商鞅看向他:“朱佗,有请公子疾!”
朱佗拱下手,快步走出。
步出商君府,朱佗趁夜色疾至魏国使馆,将此重大情报透给陈轸。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公子疾,哈哈哈哈,五大夫??”
“主公,”戚光一脸困惑,“公子疾已经不是五大夫了,是少上造,比商鞅的大良造仅差一阶!”
陈轸敛住笑:“本公笑的不是少上造,是五大夫!”
戚光不解道:“主公笑他什么?”
“在洛阳争聘雪公主时,五大夫与本公争来斗去,增趣不少,是个人才。更有趣的是结局,看到雪公主哭哭啼啼地嫁往燕室,五大夫一肚子不服,送给本公一句秦谚!”
戚光好奇心起,眼睛瞪大:“什么秦谚?”
“‘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哈哈哈哈,那碗热汤本公既然喝不得,这就留给五大夫享用吧!”
戚光一捏拳头:“对,烫死他!”
“是烫死一窝窝呀!”陈轸转对朱佗,“朱佗,商君府的事就拜托你了,顺便把公子疾也伺候周到!”
朱佗拱手:“佗受命!”起身,出门。
陈轸转对戚光:“什么时辰了?”
戚光看向水漏:“刚交人定。”
“摆驾,太师府!”
复兴殿里,惠文公一身丧服,跪于孝公灵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灵柩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盯住鸟笼,轻声吟咏:“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
惠文公吟着吟着,耳畔渐渐传来孝公的声音:“??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惠文公心里忖道:“这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又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子车奄息已经有了,另外两只又是谁呢?难道是车希贤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新法失败,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二人配称黄鸟吗??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谁呢?”
惠文公闭目冥思。
良久,惠文公的眼睛陡然睁开,轻声道:“华弟!”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兄,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养小雕三十六只!”
“全放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晓得放向哪儿吗?”
“晓得。臣弟吩咐过了,要它们悉数锁牢商鞅、车希贤、景监诸人!不过??”公子华顿住。
惠文公看向他。
“商君府防守严密,中有高人,水泼不进,昨晚有只黑雕还差点儿折了翅膀!”
“先撤回来,换个地儿。”
公子华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换哪儿?”
“太师府!”
公子华震惊:“太师府?”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峻,“小雕太少了,你可先从宫卫里筛选一批,俟有闲暇,从三军中再选一批,养他千只。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养好她们,将她们训练成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说罢递给他。
公子华接过金牌,拱手:“臣弟领旨!”
甘龙府外,阴暗处,两道黑影潜过来,朝府门观察。
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下车的是陈轸。戚光将鞭子交给照管的仆人,陪陈轸走进府门。
门内,灯火辉煌。
两道黑影走到偏院,寻个死角,纵身上房。
老家宰引领陈轸二人进入西厢厅,备上茶点,拱手道:“主公已经休息,上卿若无急务,敬请明日再来,若有急务,老仆这就禀报!”
陈轸拱手还礼:“劳烦家老禀报一声,陈轸有扰了!”
老家宰应过,走向后花园,左拐右转,在第三进院子踅进一个厅堂,轻轻敲门。房门闪出一道细缝,恰容老家宰进去。
紧随而至的两道黑影轻轻跳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这个启而复闭的房门外面。
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房舍,四周没窗,只有一道房门。黑影伏地蹲下,伸手推门,里面闩着。附近传出声响,黑影紧忙躲到一侧角落,伏地不动。
门内是条通路,通向一间密室。甘龙正与杜挚、公孙贾等五六个同僚在密室里谋议眼前局势。听声音,他们正议到紧要处,老家宰遂在门外站下。
室内,灯光昏暗。
杜挚扫一眼众人,压低声音:“??在下之意是,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国丧期内除掉奸贼!”
公孙贾白他一眼:“怎么除?刺杀吗?前番闹腾几次谋杀,连那厮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眼下更难了,那厮出行必是前呼后拥,一模一样的辎车三乘,商君府更是守护严密,听说连屋顶??”顿住,忍不住看向房顶。
众人也都看向屋顶。
杜挚嘘出一口气:“是得小心些。那厮善用阴术,耳目众多,这辰光更把我等盯得牢呢!”
甘龙应道:“诸位可以放心,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有话尽管说!”
杜挚不无担心道:“不会??隔墙有耳吧?”
“呵呵呵,有耳也是白长。”甘龙指向屋子,“此室是老朽静斋,双门双闩,四周皆为厚墙,密不透风,屋顶下架有两层厚板,板与板互相契合,水泼不进,甭说寻常说话,纵使擂鼓,外面听起来也不过是嗡嗡蝇叫。”
众人无不嘘出一口气。
公孙贾回到正题:“除宫城之外,整个咸阳都在车希贤手中,而车希贤是奸贼死党,何况朝中大权皆在鞅贼手中,如何除他?”
杜挚看向一个年轻人:“杜勇,把你的筹备禀报太师!”
杜勇看向甘龙,拱手道:“禀报太师,晚辈已募敢死之士逾百,屯于效野,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晚辈定能取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甘龙拱手还礼,堆笑道:“呵呵呵,有你们这群后生,老朽放心矣!只是,公孙贾说得是,商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商君府更是防护严密,杀他不易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勿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公孙贾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我们凭空说的。商鞅谋事滴水不漏,何况是对我等早有戒备。杜兄,凡事得往缜密处想,否则,我等十几年隐忍,就会功亏一篑!”
“公孙兄,你??”杜挚急了,“怎么净泼冷水呢?十几年前,仗恃先君,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不同,先君乘风而去,新君当朝,我为刀俎,该他沦为鱼肉了!”
甘龙笑道:“呵呵呵,杜挚说得是。只是,除恶之路可有万条,你们为什么定要打打杀杀呢?”
听出老太师话外有音,众人齐看过来。
公孙贾急问:“太师想是已有除奸妙策了?”
“妙策不敢。老朽不过是想起一个至理。”
杜挚问道:“什么至理?”
“人臣之理。自古迄今,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方才杜挚讲到点上了,商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也须借君上之力!”
“可??”公孙贾一脸忧心,“就贾所见,今日君上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殿下了,那时,殿下敢说敢当,公然在朝堂之上抗辩商鞅,为那些屈死的冤魂鸣冤叫屈。近十年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殿下几乎不问政事,天天玩那小虫子,即使在河西与魏大战,据贾所知,他也是寸功未建。今先君薨天,殿下即位,更见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不说,还将奸贼拜为国父,礼敬有加!请问太师,如此柔弱之君,让我等如何借力?”
“呵呵呵,”甘龙又是一笑,看向他,“公孙老弟,你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啊!”
公孙贾眼睛一亮:“太师看到什么了?”
甘龙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了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不解道:“三只黄鹂?三只黄鹂怎么了?”
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嘘,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听内臣说,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先君走了,舍不得它们哩!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而出:“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杜挚打断他道:“《黄鸟歌》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小儿也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少儿也能诵出,不过,明了其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歌》的典出吗?”
公孙贾应道:“昔日穆公驾薨,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最前面的是车氏的三个儿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歌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振奋不已:“这还用说,定是商鞅、景监和车希贤!”
“呵呵呵,”甘龙捋一把飘须,“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商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是,”杜挚仍不乐观,“眼下不是穆公时代,不行人殉了,商鞅若是不生二心,君上他??纵使有心,也不能戕杀功臣呀!”
甘龙敛住笑,点头道:“这也正是老朽召请诸位来此密室的因由。”扫一眼众人,“大家议议,如何才能让商鞅生出二心?”一眼瞥到门口站着的老家宰,冲他叫道,“什么事儿?”
“禀报主公,”老家宰应道,“魏使陈轸到访!”
“陈轸?”甘龙捋须有顷,对众人打个拱,“诸位稍等片刻,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随老家宰走到前院西厢,冲陈轸拱手揖道:“没想到是上卿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陈轸拱手还礼:“惭愧,惭愧,这么晚了,晚辈还来相扰,真是冒昧呢!”
“上卿是远客,不必客气,”甘龙指向客席,“请!”
二人落席。
甘龙直入主题:“上卿乃百忙之人,至此更深夜静躬身寒舍,必有指教,老朽诚敬恭听!”
“前辈此言,折杀晚辈了!今宵天空晴好,皓月当空,晚辈贪吃几盏,竟是困不去了,就叫上戚光巡街解闷,刚好路过太师府,干脆进来讨盏茶喝!”
“哈哈哈哈,”甘龙笑道,“好一个悠闲之人。”击掌,“来人,上茶!”
侍女端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
甘龙端起一盏,双手递给陈轸:“上卿,请用茶!”
陈轸接过,细品一口:“嗯,老太师的茶果然迥异于大良造的茶呀!”
“听口气,”甘龙应道,“上卿是喝过大良造家的茶了!”
“也算是喝过几次!”
“滋味如何?”
“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每饮之,荡气回肠啊!”
“呵呵呵,上卿好口福啊!”甘龙笑过几声,盯住他,“敢问上卿,老朽的茶怎么个迥异了?”
陈轸话中有话:“太师的茶,清雅古朴,朗朗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听出话音,倾身道:“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卿指点!”
“指点不敢。依晚辈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的茶了!”
甘龙拱手:“请上卿赐教!”
陈轸亦拱手:“请借太师金耳一用!”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附耳。
陈轸低语。
甘龙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当真?”
陈轸阴阴一笑:“如果在下没有料错,就这辰光,公子疾当在商君府上!”
甘龙又吸一口气,拱手谢过。
夜已深。
除去水漏时不时地滴答一声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商鞅盯住匆匆赶来的公子疾。
公子疾神态静穆。
二人相视良久,商鞅憋不住了:“公子,你考虑得怎样了?”
公子疾淡淡应道:“考虑好了。”
“请讲!”
公子疾苦笑一下,抱拳道:“疾谢商君抬爱。疾虽生于宫闱,却没在宫中长大,自三岁始,就随母妃住在宫外。公父移都咸阳,母妃不肯随移,与疾居留于栎阳,直至十六岁为国驱驰。”
商鞅心中咯噔一响:“公子,你这是??”
公子疾干脆将话说白:“疾是说,疾自幼逍遥,不习惯于宫中拘束,商君美意,恕疾不能接受!”
“唉,”商鞅长叹一声,语气恳求,“公子,非鞅强勉,实为情势所迫。先君临终再三托鞅守护新法,而对新法耿耿于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君。鞅早晓得是这结局,是以拒不受托。先君知鞅心思,亲口嘱鞅,新君若守新法,就辅助他,若对新法不利,就让鞅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诸公子各有贤能,但在鞅的眼中,唯公子是尊。公子既为秦公血脉,就当以公室为上,以国事为上,为守护新法计,为秦国未来计,为臣子尽孝计,都要当仁不让。至于宫城约束,公子住久也就习惯了。”
“君上新立,万事未举,商君怎知君上不守新法呢?”
“近日诸事,公子想必看见了。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皆登大堂,列于朝,外加叔父,已成朝中大势。自鞅入秦,秦国朝堂表面熙熙攘攘,实际只有二党:一为变法党,以先君为首,鞅为辅;二为废法党,以殿下为首,叔父、甘龙为辅。二力相较,此消彼长。君上得鞅,变法成功,秦国一举收复河西,威震天下。不幸天不作美,先君归天,殿下继立,旧党猖獗,实让鞅心忐忑。鞅非怕死,鞅忧心的是前功尽弃啊!”
“秦室立长,何况君上身为太子多年,朝野无不认同。疾为媵出不说,贤能也远不及君上,商君若是让疾强行南面,秦室必乱。乱则弱,弱则前功尽弃!”
商鞅急了,搬出旧事:“公子差矣。先君初行新法,殿下带头违抗,于国是不忠,于子是不孝;为君不党,殿下与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沆瀣一气,是不君;身为殿下,不以国事为重,玩虫斗蛐,是不立。反观公子,智、勇、谋、仁、义、信、谦??种种美德聚于一身,秦得公子,必大治也!”
见商鞅执着,公子疾迟疑一下,略略让步:“商君偏爱,疾不敢当!至于商君所求之事,容疾斟酌三日,可否?”
商鞅重重拱手:“鞅恭候佳音!”
深夜,车氏宗祠里,车希贤久久跪在车氏三祖的牌位前,宛如一尊雕塑。
车希贤思绪万千,商鞅的声音在耳际鸣响:“??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因为此功而‘临其穴’??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该我三人‘临其穴’了??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在我们掌握中。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商鞅的声音不断加强,重复:“??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先祖啊,”车希贤默默祈祷,“你们显显灵,指给希贤一条活路吧!希贤不是商君,商君也不是希贤!商君的根扎在卫地,他是只身来秦,不娶妻,不生子,了无牵挂啊!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啊!他的心中只有法,他是无忧无虑啊!他扯希贤废立,说是先君的临终口谕。不是希贤不想废立,是??是他口说无凭啊!先君若是真有废立之心,为什么只给他一个口谕呢?再说废立,即使成功,秦国也生内乱,若是不成,就是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啊,我的先祖!还有,还有,自从河西战后,自从封君之后,商君他??似乎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大良造了,他??唉,希贤苦啊,希贤??这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希贤不得不走先祖走过的路了??”
车希贤泪水模糊。
整整一夜,车希贤就在这宗祠里,思前想后,与祖宗对话。待天色发亮,鸡鸣鸟啭,车希贤方将三个儿子唤至宗祠,令他们依序跪在列祖牌位前,叩首。
案上香火缭绕。
车希贤看向牌位,带头誓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三子,车卫君、车卫法、车卫国,跟着宣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誓毕,车希贤坐到主位,满怀深情地看着大小不一的三个儿子:“卫君、卫法、卫国,来,也给为父磕一个!”
车氏三子相视一眼,依序给车希贤叩首。
天色大亮,远处鸡鸣。
灵堂里,公子疾趋进时,惠文公仍在打盹。
公子疾叩首:“君兄!”
惠文公惊醒,睁眼:“疾弟?”
“君兄,臣弟有奏!”
“疾弟请讲!”
“臣弟奏请栎阳一行,请君兄恩准!”
“栎阳?”
“昨日得报,公父仙去,母妃伤心过度,茶饭不思,臣弟欲回栎阳一趟,一是看望母妃,二是如果可能,就请母妃赶赴咸阳,为公父守灵!”
惠文公点头:“疾弟既有此愿,这去就是。代寡人问媵姨安!”
公子疾叩首:“臣弟代母妃叩谢君上问候!”叩毕起身退出。
公子疾前脚刚走,嬴虔、甘龙即着孝服趋进。
几人坐定,甘龙不由分说,将商鞅与车希贤、景监等谋立公子疾一事详说一遍。
嬴驷神色严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二人。
“这是谋逆呀,君上!”甘龙痛斥道,“先君尸骨未寒,还在这儿看着呢!”
惠文公朝二人略略拱手:“叔父,太师,商君谋逆一事,或为讹传,不足取信!”
甘龙急了:“君上??”
“不要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商君贵为列侯,寡人事其为国父,怎么可能谋逆呢?”
甘龙看向嬴虔。
“君上,”嬴虔拱手,“人心叵测。虽说割地封君,贵为国父,但人心是无底的,尤其是商君这样的贪婪之人。就叔父所知,太师一向光明磊落,为人实诚,断不会栽赃陷害,更不会冤枉无辜,请君上明察!”
惠文公看向甘龙:“商君谋反,太师如何晓得?”
“臣在商君府中放有耳目,是以得情。”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此说来,太师拿到商君谋逆的证据了?”
“昨夜商君与车希贤、公子疾、景监密谈谋逆,君上若是不信,可召公子疾询问!”
惠文公苦笑:“疾弟已赴栎阳探母,是寡人允准的!”
甘龙、嬴虔皆怔。
“这??”甘龙回过神来,急切说道,“君上可召国尉,审他便知!”
惠文公摆手:“寡人晓得了。”
甘龙、嬴虔肩并肩走出,一人迎头撞上,刚好撞在甘龙怀里。许是劲头过猛,甘龙打个趔趄,幸亏嬴虔及时扶定。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身丧服、一路哽咽的车希贤长子,再后是两个比他略小的孩子,走在最后的是公子华。
嬴虔见车家长子仍在哽咽,不解地看向公子华:“华儿?”
公子华声音哀伤:“国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龙震惊,几乎是同时叫道:“啊?”
车家长子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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