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寒风陡峭(1)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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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九年,大别山脚下英邑老县城北门,小巷子深处无规则并列两排低矮的棚屋;这整个巷子原先是做过布政司孟家的马厩,连接马厩的是孟家下人住的矮房,后来各地搬来一些生意人,顺势连排做了一些房子,逐渐形成了一道歪歪斜斜、乱七八糟的街巷。
寒冷的冬季,老北风刮了一整夜,破旧的马厩改成的低矮房子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到处都漏风,屋里一片清冷,让人全身发抖。因为没钱买米,昨天起家里就断了饮烟,孟晨瑶的肚子饿得直叫唤,天还没亮她就被饿醒,全身冻得直打哆嗦。
她和弟弟盖的那床破棉布,因天冷未曾洗过,一个冬天被褥冻硬,像结了一层壳子的椿树皮,虽然盖搭在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能御寒。
睡在那边的弟弟,在梦乡里喃喃呓语,口中轻喊:“娘,我饿!”
孟晨瑶想喊醒弟弟,又不忍心。这时隔壁房里,传来女人轻微的啜泣声,那声音入耳很熟悉,孟晨瑶一听知道是娘在轻泣。从她出世到现在,听娘的哭泣声,比一日三餐吃的饭还要稠密,谁叫摊上一个不成器的爹……
爹是前清读书人,宣统年间朝庭废了科举,这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读一些死板书,没有学到到一丝谋生手艺。这些年他除了抽大烟,百事都不能做,全靠妻女针线养家。
毕竟三代官宦人家底子厚,孟家开头还有些家产供一家人吃喝不愁,并养有骡、马,请了仆人、长工。
到了民国天下一片大乱,到处军阀混战,兵、匪、黑帮横行,抽大烟又是个无底洞的营生,这个家就破败下来了。田地房产被爹拿去典当卖光,一家人只好把马厩稍微修整一下,搬到里面安身。
娘是大户人家小姐,除了一副好相貌好身材,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而且性情柔弱如水,一生虽有些主见,但大户人家女子三从四德都带在身上,在家中百事听爹的,不管爹做了什么事,娘只轻声劝说,连脸都不敢跟他红一下。
家庭穷困下来后,娘少奶奶当不成了,学会缝缝补补、刺绣养家。怎奈男人好的那一口儿,挣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这个坑!只落得夫妻两口带一女一儿受尽苦楚,叫娘怎不常年累月啼哭声声?而且,除了啼哭之外,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爹是铁石心肠,根本无视她的悲苦,甚至为了过口烟瘾,无视两个孩子存在!
虽然听惯了娘的啼哭,但孟晨瑶今天却听出了一些异常,这一大清早,娘的哭声跟过去大不相同,具体是什么样的哭,她也分辩不清楚;但从感官上感觉到这是一种生离死别的哀啼,听得孟晨瑶从肺腑里涌出一股哀伤!这种亘古以来,人类情感上的悲伤,孟晨瑶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只直接从她的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发出……
娘在不停地跟爹说着什么,哦,不是说,而是啼泣中,嘱咐着爹、苦求着爹!
她说:“宏臣,我走了,你养不活两个孩子,肯定会卖了他们,我没有别的念想,只求你把他们卖给好人家,别把孩子送进火坑!”
爹好似很专注地听着娘讲话,好半天没有发出声来,只是一阵阵彻骨撕肺的咳咯。他本来身体就弱,生活贫苦还抽大烟,很早得了肺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在不停咳咯,还咯出血丝来。
孟晨瑶只有七岁,可她很小就懂事;虽然从心底里,恨透这个爹,可一听到那一连串敲破梆似的咳咯声,她的心又软了,怎么都恨不起来!且爹的这个病,一天比一天沉重。每天晚上听到这种咯咳,孟晨瑶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怎么也搬不开!
听了娘的话,孟晨瑶有一股不祥预感,家里要发生大事?她心里产生了恐惧和不安,一时静下心侧耳细听,听到爹讲话了。
爹对娘说“你放心,庆堂是家里独子,老孟家传宗接代全靠他,我就是穷死、饿死、困死,也要把他拉扯成人,把我孟家的根传下去。晨瑶女孩子,家里养不起她,但毕竟亲骨肉,做爹的不会把她往火坑里送!就是卖,也要卖个好人家,孟家是官宦后代富贵人家,再穷再苦不能丢祖先的脸!我给你交个底儿,一不会让她给人做童养媳,二不会让她做小妾、丫头,三不会让她进窑子,四也不会让她学唱戏……”
孟晨瑶想再听下去,爹又咳了起来,娘也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在一阵阵的抽咽、啜泣着——爹话才说完,就是一阵阵咳喘,喉咙里一片呼噜噜的,像木匠拉锯一般的接连不断!
孟晨瑶听到这儿,心里也像铁锯拉抽一般地割锯着!就这样熬煎到了五更天,她感到沉沉的睡意,虽然不想睡觉,可一双眼皮子老在打架,睡魔把她迷住,就在寒冷的被褥中睡死过去,直到娘喊她吃饭,孟晨瑶才从大梦中醒了过来——
因为半夜沉睡过去,弟弟比她起得早。让她惊诧的是,家里竟有了米粥的香味?
孟家一向穷得叮当响,多年来总是一天两餐、四日八顿,全家人没有吃早饭习惯,今天怎么啦?哪来的米做饭呢?
更让晨瑶吃惊的是,她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尖嘴猴腮、焦巴黑瘦、一双老鼠眼溜溜转的中年人!
这家伙一脸奸滑相,嘴里吐出一阵阵土烟草的臭味儿,薰得晨瑶有些恶心。
这人她认识,是城里专门做人贩子的孟老五;论辈份,孟晨瑶的爹孟宏臣,要叫孟老五一声“叔”,但两人年纪不差上下。
孟老五家一直穷困,他没读什么书,也没做什么正经事,从小在痞子堆里鬼混,长大就牵线贩卖人口;这活儿过去叫“人牙子”,现在叫“赎肉客”,在城里不得人和,大家非常讨厌他,没几个人看得起此类营生的人!
看见孟晨瑶,孟老五一双细眯眯的鼠眼,朝她身上打量个不停,不时调头跟孟宏臣说:“没想到这个侄孙女儿,长这么长了,好一副相貌,好一副身板儿,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真是,啧、啧——”
看到孟老五盯着晨瑶不放,娘吓得全身发抖,她像一只护崽的母羊,看到前边有只恶狼,盯着它的羊羔儿馋得直流口水!立即心惊胆颤地把晨瑶紧紧抱在怀里,叫晨瑶喊孟老五叔爷爷,然后带着哀求说:“五叔,我没办法,上了这条路,丢了孟家的脸!你好歹是长辈,千万别打孩子的主意啊,孩子还这么小!”
孟老五“咳咳”两下,瘦猴脸上露出一缕干笑说:“放心,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咱们两家还没出五服,一个祖宗传下的血脉,亲着哩!我再搞不到钱,也不搞后辈人的经!”
听孟老五打了包票,娘似乎放了点心,忙去灶台盛粥,先给孟老五和爹各端一碗,然后给晨瑶姐、弟各盛一碗,轮到自己锅里没有粥了,只有点锅粑糨子。孟晨瑶看到娘无奈弄了些热水和着粥糨子吃,就把自己碗里的粥,匀了一半过去,这才解了眼前的尴尬——
大家就着一点盐菜星子吃粥,都没有说话,只听到一片“嗞嗞啦啦”声。
吃完饭,爹说有点事就强带着孟晨瑶和弟弟,到一个老菜场捡了一上午黄菜叶子。
孟家这个冬天,全靠捡点菜叶子和着糟糠、小米、高梁度日。
晨瑶跟爹带弟弟回来,见门上锁了;爹掏出钥匙打开老式铜锁,带姐、弟二人进屋。
从这天起,孟晨瑶没看到娘回来!以后很多年里,她再也没见到娘的面。
当时,五岁的弟弟,晚上不见娘就哭着、吵着要娘!
爹安慰他说:“娘走亲戚了,过几天就回来,娘回来时,会带很多好吃的糖果,给你们吃!”
弟弟信着了就不再哭了,嘴里流着口水,估计是梦想娘带回好吃的东西,一会儿靠在爹怀里睡着了。
孟晨瑶大弟弟两岁,她不大相信爹的话……从那天五更听到娘哭着跟爹的对话中,加上白天孟老五的到来,她就猜着娘到好远的地方去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2
姐弟俩就这样一天天盼着娘回来,可娘总是不回来,直到他们长大,孟晨瑶才慢慢知道,娘被爹卖了!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回来照看她们姐弟了……
没有了娘,日子还要过下去,爹这些时往烟馆跑得更勤了。
因为卖了老婆,孟宏臣得了好大一笔钱。这钱没用完,他是不会停下的;因为那个东西,一旦上了瘾,想不抽很难!
这些日子,爹的精神也好一些,蜡黄的脸上隐隐有些红润之色,咯咳也稀了一些。这是大烟烟瘾过足后的一种表现,算是某种短暂的回光返照而已。
孟晨瑶和弟弟孟庆堂,在对娘无限怀念中,一天天长大起来。虽然还是那么苦,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世间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只有对娘无尽的思念。
爹的身体在几个月的短暂好转后,变得越来越差,脸上过去是蜡黄,现在是惨白,没有血色的惨白!咳,不停地咳,没日没夜地往死里咳!咯血的次数更密了,身上瘠瘦得没有一丝的肉,完全是皮包着骨头,两只眼睛深陷如同两只无底的深洞,完全像个活死人。
孟晨瑶根本不知,卖娘的钱被爹几下子花了,现在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好几次忍不住往烟馆里钻,都被伙计赶出来。但烟瘾来了,他着实忍不住了,还是跑到烟馆门口,趴在地上磕头,苦求老板赏他几口烟儿!把老板搞得心烦,叫看门的打手拎小鸡似的,把他丢得老远。
孟晨瑶从郑家巷郑奶奶家,做针线活回来,亲眼看见爹的惨状,一时心血直淌,不由紧张起来!
娘被卖之后,屋里靠孟晨瑶养家糊口了,娘在家教她的针线活派上用场。
看到爹让人拎着脖子,丢到地上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咳着、咯着、喘息着,还挣扎磕头哀求。她的心似刀搅般疼痛,一股从未受到过的羞辱感涌起,脸上发烧火热,心想几步跑开!
但毕竟是亲爹,她还是不忍弃下不管,掩面跑上前吃力的扶起他。
孟宏臣一看到女儿,像落水鬼扯到了稻草,求她把他扶到烟馆!
他知道女儿在人家做针线活儿,小孩拿半个人的工钱。虽然这笔工钱是柴、米、油、盐费用,可大烟鬼的烟瘾来了,已是竭斯底里不顾一切的!
孟晨瑶没理睬,她对爹抽大烟,从小深痛恶绝!不是他抽这东西,祖上留下的家产,还能让一家人过着小康日子!她虽然年纪小,没有见到原先的荣华富贵,可从娘的平日说话中,让她对过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爹抽这个东西把家败了,把娘卖了,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差!爹不管不顾,一个劲的抽、抽、抽!抽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了!
不管爹怎样求她,孟晨瑶就是不答应!她破棉袄的荷包里,有几个铜子儿,这是一家人的饭钱;她不想看到弟弟饿得啃门板的样子!
爹苦求不成,就在她身上掐、咬,咬得晨瑶生痛,因苦难的生活,养成她刚强、倔犟的性格,不管爹怎么掐她、咬她,她一声不吭,死命地把他往家里拖。
爹不知怎么突然有了力气,挣脱了女儿的搀扶,跪到地下朝女儿磕头,不停哀求说:“求求你,给点钱儿我,让我进去抽一口儿吧!求求你——”
晨瑶不知所措,她从小受娘影响,娘常说孝顺、孝顺,首先要顺从父母,不顺从就是不孝!
当年娘在家时,不管爹怎么胡来,她总是和言悦色苦劝他,真的劝不过来,一切还是由着他。娘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要温柔、和顺、贤惠,不能忤逆长辈、不能违逆丈夫。
看到爹头上磕出血了,晨瑶有些茫然,她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难道可以使家人饿肚子,把这点钱给爹?想到这里,晨瑶一时思绪纷乱,不知怎么办?
她真的心软了,犹豫了,将手伸进荷包准备掏钱。这时,弟弟庆堂跑过来了。因为长年吃不饱,弟弟瘦得弱不经风面色苍白;他在家等姐姐没回,就上街来找。
见爹在地上磕头嚷闹,姐姐一旁哭泣,孟庆堂不知出了什么事,问姐姐:“爹这是怎么了?”
爹不理儿子的到来,只一个劲地找女儿要钱,孟庆堂吓得哭了起来。
一家三口人,在这大街上啼的啼、哭的哭、闹的闹,如同唱戏似的,引得一群人围了过来。
大家七嘴八话,议论这是怎么了?
一个从烟馆里回家的闲汉,对众人说:“这个孟宏臣,没有一分钱,跑到烟馆门口磕头,求老板赏口烟泡,被老板喊打手扔了出来。现在想是看到女儿做针线回来,吵着要把女儿的血汗钱拿去抽!”
大伙激怒了,有人说这个人,无可救药了!有人骂孟宏臣不是人,自己百事不会做,抽大烟把家产败光,老婆也卖了,仍然不思悔改,还要女儿的血汗钱去抽!简直猪狗不如!
爹像只癞皮狗,不管人怎么说他、骂他、咒他、笑话他!他不闻不顾,只顾找女儿要钱。
孟晨瑶被逼得没办法,一时进退两难,幸亏隔壁赵大爷街上路过,知道真相后,赵大爷一板脸,冲爹大喝说:“宏臣,你这是不要脸加不要命了,你,你还是人吗?”
赵大爷在街上有些威信,调头喊了几个闲汉,把孟宏臣连拖带扯送回家里。
晨瑶根本没想到,大烟烟瘾发作这么可怕,爹在床上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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