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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送走了陆慕游、胡国光以后,方罗兰把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客厅的长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南天竹;在昏暗的暮气中,一切都消失了色彩,惟有这火珠一般的细子儿还闪着红光。
方罗兰惘然站着不动。夜带来的奇异的压迫,使他发生了渺茫惆怅的感觉。一个幻象,也在他的滞钝的眼前凝结起来,终于成了形象:兀然和他面对面的,已不是南天竹,而是女子的墨绿色的长外衣。全身洒满了小小的红星,正和南天竹一般大小。而这又在动了。墨绿色上的红星现在是全体在动了。它们驰逐迸跳了!像花炮放出来的火星,它们竞争地往上窜,终于在墨绿色女袍领口的上端聚积成为较大的绛红的一点;然而这绛红点也就即刻破裂,露出可爱的细白米似的两排。呵!这是一个笑,女性的迷人的笑!再上,在弯弯的修眉下,一对黑睫毛护住的眼眶里射出了黄绿色的光。
方罗兰不敢再看,赶快闭了眼,但是,那一张笑口,那一对颇浓的黑睫毛下的透露着无限幽怨的眼睛,依旧被关进在闭合的眼皮内了。他逃避似的跑进客厅,火油灯的光亮一耀,幻象退去了。火油灯的小火焰,突突地跳,方罗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心跳,下意识地把右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按在心头。他感觉到手掌的灼热,正像刚受了那双灼热的肥白的小手的一握。
"舞阳,你是希望的光,我不自觉地要跟着你跑。"
方罗兰听得自己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耳边响。他惊得一跳。不是,原来不是他在说话;而除了他自己,客厅中也没有别人。他定了定神,在朝外的大藤椅上坐了。从左厢房里传来了方太太的话声和孩子的喧音,说明晚饭是在预备。方罗兰惘然站起来,一直望左厢房走。他自觉对不起方太太,然而要排除脑中那个可爱而又可恶的印象,又自觉似乎没有那种力量,他只好逃到人多的地方,暂时躲开了那幻象。
这晚上直到睡为止,方罗兰从新估定价值似的留心瞧着方太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要努力找出太太的许多优点来,好借此稳定了自己的心的动摇。他在醉醺醺的情绪中,体认出太太的人体美的焦点是那细腰肥臀和柔嫩洁白的手膀;略带滞涩的眼睛,很使那美丽的鹅蛋脸减色不少,可是温婉的笑容和语音,也就补救了这个缺憾。
"梅丽,你记得六年前我们在南京游雨花台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刚结婚,并且就是那年夏季,我们都毕业了。有一次游玩的情形,我现在还明明白白记得;我们在雨花台的小涧里抢着拾雨花石,你把半件纱衫,白裙子,全弄湿了。后来还是脱下来晒干了,方才回去。你不记得了么?"
大约是九点钟光景,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方罗兰愉快地说。
方太太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那时,你比现在活泼;青春的火,在你血管里燃烧!""年青的时候真会淘气,"方太太脸红了,"那一次,你骗我脱了衣服,你却又来玩笑——"
"当时你若是做了我,也不能不动心呢。你的颤动的某部位,你的娇羞的眼光,是男子见了谁都要动心的。"
方太太把脸握在手里,格格地笑。
方罗兰到她身边,热烈地抓住了她的手,低低地然而兴奋地接着说:
"可是,梅丽,近来你没有那么活泼了。从前的天真,从前的娇爱,你都收藏起来;每天像有无数心事,一股正经地忙着。连大声的笑,也不常听见了。你还是很娇艳,还在青春,但不知怎的,你很有些暮气了。梅丽,难道你已经燃尽了青春的情热么?"
方太太觉得丈夫这几句话,挟着多量的感伤的气氛;她仰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看见方罗兰的浓眉微皱,目光定定的。方太太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说:
"我果然变了么?罗兰,你说的很对。我是变了,没有从前那么活泼,总是兴致勃勃地了。恐怕年龄也有关系,但家务忙了,也是一个原因。不——我细想来,又都不是。二十七岁不能说是老;家务呢,实在很简单。可是我不同了:消沉,阑珊,处处,时时,都无从着劲儿似的。我好像没有从前那样地勇敢,自信了。我现在不敢动。我决不定主意。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罗兰,你不要笑。实在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太快,太复杂,太矛盾:一点儿不错。"方罗兰沉吟地说。"可是我们总得对付着过去。梅丽,你想在这复杂矛盾中间找出一条路,你非得先把定了心,认明了方向,然后不消沉,得劲儿么?这就办不到了。世间变得太快,它不耐烦等候你,你还没找出,还没认明,它又上前去了一大段了。"
"何尝不是呢!罗兰,大概我是赶不上了。可是——并未绝望。"
方罗兰轻轻放下了她的手,挽住她的腰,疑问地看着她。"并未绝望,"方太太重复说一句,"因为跟着世界跑的,或者反不如旁观者看得明白;他也许可以少走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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