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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说什么,带他们到军需官处排队领了甲胄武器,然后就去了甲九营。
四十三帐。
李长安他们到达的时候帐里没有人。赵平川见没人就放松了很多,这儿摸摸那儿瞧瞧,好奇心强得很;刘文周还是那个冷漠的样子,直接找了个空位开始铺床;李长安则是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
正在三人眼看无话可说要冷场的时候,突然觉得帐里一暗,转头就看见一个大块头站在帐门口,那身形……也难怪通过帐门口照进来的阳光被堵了大半,帐里一下黑了不少。
帐门口的壮硕汉子明显也没有想到帐里突然有人。梁伍长带他过来的时候帐里是没人的,后来梁伍长出去之后就剩他一个,在帐里乖乖呆了一个晌午,眼看到了饭点实在饿了,听到外面闹哄哄像是火头营在派饭,他就出去找吃的了。没想到回来就发现原本空了一早上的帐里多了三个人……
大块头嘴里还叼着一个馒头,他伸手挠挠头,拿下还叼在嘴上的馒头,瓮声瓮气的开口:“你们也是来投军的?”
帐内三人对视一眼,看着这个大块头点了点头,大块头啃了口刚拿到手里的馒头,明显放松了许多,憨憨的笑了。至于为什么是“憨憨”?李长安觉得,自小到大,他看到过的壮汉大概齐都是憨憨的。
赵平川表示这他娘的如鱼得水啊,这个大块头一看那笑容就知道是个会聊天的!至于跟他一起进帐的姓李和姓周的这俩……姓周的整天冷邦邦的跟个茅坑里的石头似的;而那个姓李的虽然看着好说话,但是赵平川心里清楚,这家伙比那姓周的臭石头还拒人千里,你看他是在听你说话,其实你说的是什么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咱赵小爷当话痨也不是白当的,什么人好说话什么人是硬石头他清楚的很。一边这么想着,赵平川已然凑到了大块头跟前。这凑到跟前就更能显得这大块头壮实,赵平川手掌平放到头顶比了比,自己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结果这大块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也比自己宽了俩胳膊,这得是多大的块头?用手肘顶了顶大块头然后开口问道:“大块头,你叫啥?家是哪的?老兵?”
那大块头拿到手里一个巴掌大的馒头,两口就没了,转手又从挂在肩头的褡裢里掏出来两个,一手拿一个,一边吃一边含糊着说话:“我叫张从武,我们村儿都叫我铁蛋。我是绥州乡下来上番的,今早梁伍长从校场带我过来的。”说着看了眼分别坐在桌边的李长安和床边的刘文周,嗫嚅了下没好意思开口问,转头看着赵平川,“你呢?”
赵平川是个话痨,没话找话都能说几个时辰不带停的,有人愿意跟他聊天,那自然张口就来,不仅把自己介绍了,连带着把李长安和刘文周也介绍了。当然,目前来讲也只是介绍了他知道的那部分。
不过,从张从武的话里来看,他们四人不是被分配到别处,而是被那个校场点卯的梁伍长划拨到了自己的帐下,能如此随意的将新来的新兵放进甲字营,而且还是前十的甲字营,这个老梁也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当晚,时近火头营放晚饭的时间,老梁才从校场回来。进帐看到这四个新兵都乖乖呆在军帐之中,老梁觉得很满意,虽然老远就听到了那个叫赵平川的大呼小叫的声音,在一向肃静的甲字营显得有些突兀,不过这问题不算很严重。新兵如果蔫巴巴的还不如咋咋呼呼,劲儿大总有该使的地方,教会他们怎么使就是了。
老梁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军帐。
帐里,刘文周又翻出他那本棋谱在看。
李长安坐在床头靠着顶梁的柱子正在擦拭他背进军营的那把自备的横刀,刀身一侧铭刻“潜渊”,另一面铭文“惊蛰”,刀光清亮如水,刀刃锋锐,老梁暗赞了一声好刀。
赵平川正咋咋呼呼的给张从武讲故事,听意思大概是讲他一路从凉州来云州路上的见闻,花里胡哨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张从武一边从褡裢里往外掏馒头啃,一边听着赵平川的话在那呵呵傻笑。
张从武最先看到老梁进了军帐,“噌”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站的笔直一动不动;赵平川坐在板凳另一头,张铁蛋一站起来板凳一翘,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疼了的赵年轻准备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见老梁站在门口看着他,默默地闭嘴起身,和张从武一样站的笔直,只是大概摔得狠了,手偷偷背后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刘文周一直很平静,回头看了眼老梁,然后转过头把棋谱合上,用手掌仔细的抹平叩到桌上,才从桌边站起来,但也不转身,就那么背对门口站着;李长安是动作最慢的,从头到尾没看帐门口,手里擦刀的动作也没停,棉布抹过刀身,把擦到最后的这一下擦完,刀归鞘靠在床头的柱子上,把棉布撇在桌上,然后才站起来,整个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慢条斯理。
老梁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几个人各自什么路数心里大概就有数了。见的人多的好处就是看人快,也准。不过他也不准备做什么下马威之类的事情,笑呵呵进帐靠着方桌坐在凳子上,示意大家放松,不用拘谨。
老梁一直都不是个严苛的人,当了二十年的伍长,手下带过的兵对他的印象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没脾气。他在军营呆了半辈子,似是无家无业一样,别人番上,他在军中,别人番下,他还在军中。据说北边的突勒人有个什么铁帽子王的爵位,老梁这个伍长的铁板凳估摸着跟那个差不多了。这么久的时间,从没有人见过他打骂下属,也不见他为了什么官位晋升之类的发脾气,见谁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温温和和,不争不抢。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这么个好脾气,在这云州营里,大大小小将官校尉之类的却都愿意给他几分面子,有时候官衔一般的感觉还带着那么点忍让讨好,端的是奇了怪哉。
新来的四个新兵看着这个满脸笑容的伍长,气氛悄悄地缓和了些。这一回,倒是一向沉默的刘文周打了个揖手先开了口:“梁伍长,您是甲字营的伍长,不知为何要选我等四个新兵?”
老梁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他若有深意的看了几个人一眼,嘴角带笑笑呵呵:“你问的对,云中军惯例,一般很少有新入营的新兵直接进甲字营的。但是,你们几个好意思说自己是一般的新兵?”
这话听得在场的几个新兵都有些愣神。刘文周眉头皱了皱,赵平川小声嘀咕:“我咋就不是一般的新兵了?”
老梁没接话头,仍是笑呵呵的继续说话:“上午在校场上你们手里的功夫我都看在眼里。打了二十年的仗,看人的本事还算凑合,谁手底下是个什么水准我基本看一眼就大概有数。至于你们几个……”说到这里,老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得赵平川已经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有点邪性。
“至于你们几个……张从武且先不说,你们三个怕都不是简单的会些傍身的武艺把式而已吧?”老梁看着李长安等三人面带深意问了一句。
“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们耍了一圈我看了个大概。”老梁指了指赵平川,“你是个三重楼的武夫吧?破境不久?”
又指了指李长安,“你也是个三重楼的武夫?而且是压境多年底子扎实的三境?”
“至于你刘文周,我看你不像是个武夫的体魄,拉六石弓用的是术法吧?炼气的还是炼神的?”
听着老梁这些话,三人俱是眼神收缩,这个看着笑呵呵的伍长绝不是个一般人!李长安刚开始听说这个伍长二十多年都还是个伍长的时候,是有些轻视的。作为皇子,大大小小的官宦武将见过不在少数,一个军中的伍长在他来说是真的芝麻绿豆点儿大,而且二十多年都是个伍长,想来也没什么大本事,军中有人缘估摸着也是熬得久了大家给面子。但是当下,这个小小的伍长一口道破了三个人都是修行者,看刘和赵的反应应该也是没说错。
李长安自忖自己修行还算可以,但是也只是隐隐觉得赵平川应该是个武夫,至于几境他没看出来,而关于刘文周他根本没看出来他也是个修行者,能拉开六石弓也只当他是儒家门生多有练习。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转头看着梁伍长,郑重的拱手行了个礼。李长安是自打老梁进帐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晚辈冒失,前辈好眼力!”
看到这三个新兵被自己唬得不轻,心里比较满意。嗯,唬人不算下马威。不过老梁倒也没有继续唬人的意思,随意地摆了摆手,“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夸张,我也不过就是虚长了些年岁,武夫境界嘛也就一般,比你们高不出多少去,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看得准只不过是因为打仗打的多了,练出了些眼力而已。”
张从武听着他们说这些个什么武夫炼气之类的他也听不大懂,自小生长在绥州的一个小村落里,跟着爹娘砍柴种田,从来就没有接触过这些听起来很厉害的东西,他也不好奇。小时候就有一把子好力气,有时候农闲跟着爹进山打猎什么的全凭力气大,年岁渐长力气更大,吃得也就更多了。
他其实也不是府兵户籍,可这年头,虽说年年上番来的人数是按着府兵的额数来的,但是来的是不是府兵真不一定。有钱的大老爷谁家愿意让自家的少爷公子哥去边关卖命呢?这些少爷去了边关送了命,自家的财主爹娘挣了一辈子挣来的大把银子谁花去啊?所以有钱人家都是明着暗着给军府老爷交些银两就不用当兵了,张从伍听说官面上管这叫免役钱。他不是军户,但是官府雇兵的时候他给自己报了个名,听说当了兵管饭,就像现在这样他偷偷装了一褡裢的馒头,能吃饱。听说表现好一点还能拿到钱,等以后攒点钱他就回家让爹买几亩地自家种。
打小跟着爹娘种地,可种的都不是自家的地,辛辛苦苦一年下来都是财主家的,给他们的那点工钱都不够吃饭的。
听爹娘说早些年普通老百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地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全被官老爷财主什么的给弄走了,普通老百姓又斗不过这些人,还能咋?
听着伍长他们说这些什么武夫什么的他也听不懂的东西,张从伍就只是一个一个的啃着馒头。
人跟人之间啊,这天得多聊,聊得多了自然也就熟了,这话是赵平川最爱说的。赵平川虽说还是觉得这个伍长很是邪性,但是话痨的毛病忍不住还是要犯上一犯的,叨叨个没完。把个李长安听得烦躁的不行,转头看了看,刘文周翻书翻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赵平川说了啥?老梁也开始擦刀了,擦着擦着就盯着那把横刀怔怔出神,感觉眼神都空了,这摆明了也是没听进去。
这个帐里到现在,听赵平川这些废话不嫌烦的估计也就是姓张的铁蛋,啃着馒头听姓赵的侃大山,还挺乐呵。
李长安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这姓赵的没完没了说不完,他转头看看老梁,“伍长,您看我们都是新来的兵,没见过战场,连关外是啥样都没见过,能不能给我们讲讲这些年边军将士阵上杀敌的故事。”
此话一出,话痨的赵平川也来了兴趣,连顾着吃的张从伍都很有兴趣的样子,吃馒头的速度都慢了。
老梁开始是不愿意讲的,架不住被姓李和姓赵的这俩新兵缠得烦得不行。
战场上,其实从来也没有故事这么一说,在的时候就在,说没也就没了。
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很多年前,那个时候老梁还不是甲字营的伍长,春补的时候来了一个新兵,分到老梁帐下。老梁看着刘文周说了句,那个新兵跟你一样,还是个读书种子。
来军营之前,家里的媳妇儿刚生下孩子,所以他心心念念的想着攒战功,盘算着攒够了军功早日回家封妻荫子。于是,这个叫陈怀忠的年轻人,和每个新入营的新兵一样,天天盘算着怎么打仗,总想着蛮子早些来,他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老梁面上有些凝重,叹了口气,云中军每年都战死很多人,一战下来可能一个营从将军到伍长死的人很多,所以升迁的比较快,那个年轻人一年下来,凭功升到了校尉。虽然是个杂牌的校尉,但是用一年就到了这一步,可见他拼命拼得有多狠。参军第二年陈怀忠定好了中秋节回家探亲,要把妻儿接到州城安置。
老梁的语气很低沉,抬头看着帐外,眼神缥缈得像是看着很多年前的那一幕,说的话听得人莫名觉得这边关更加的荒凉了。
陈怀忠连行李包裹都打点好了。准备出发的那天,天气不太好,早上起来雾大得很。就在准备出发回乡的时候,点将鼓响了,说是蛮子发兵发了二十多万,朝着云州扑过来了。那个叫陈怀忠的年轻人本来是可以不参战的,告假的手令早就批好了,而且升官升到了校尉,他早也不如原来那么喜好战功了,但是这个读书人还是啥都没说把包袱扔到铺上就带着麾下跟着大军出城应敌。
老梁似是笑了笑,脸色落寞。再后来,也就没啥后来了。
那一仗惨烈得很,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战死的。仗打完之后军士们打扫战场,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气绝了。一条胳膊没了,腹部中的那一刀划开了半个肚子,嘴上死死的咬着不知道从哪个蛮子身上咬下来的一片耳朵,手里握着的刀虽然卷刃卷得早就杀不了人了,但是还死死拿在手里取都取不下来。
老梁收回看着远处的视线,转过身看着这几个新兵,“陈怀忠最后下葬也没能凑全身体,左肩以下没了的整条胳膊怎么都没找到。这些年和他一样凑不全囫囵身体就那么葬下去的,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了。”
老伍长定定地看着这些新兵的脸,继续说道:“战场故事,其实哪有那么多故事。战场上没有故事的,只有死了和没死。没死的下一回说不上也就死了。”
“咱们边军的命啊其实简单的很,今天还在,可能明天一仗打下来就没有了。可是不打又怎么办呢?也不能放北边的蛮子过去不是?”
听着老梁慢悠悠真的像是讲故事一样给他们说这些,李长安莫名想起来一句“人生忽如瓦上霜”。
————
端岳京都,长安。
晋王府。
大皇子李长陵,当朝的晋王殿下,此时正坐在自家王府的书房里读书。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有人在门外禀报:“王爷,有七殿下的消息了。”
…………
同时,太极宫甘露殿,当今圣上李乾正坐在案后批阅奏章,一身便服,龙章凤姿。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案上的奏折有些神思不属。
自打去年入冬不久,老七李长安就收拾了一包东西跑了,自己派了李进忠跟了过去。后来李进忠传来消息,老七这小子往北边跑了,想来大概是奔着陈庆之那个老货的地盘去了。
这么些年,有些话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不方便说,这小子憋在心里憋久了自己出去撒欢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皇帝坐在龙案后想着这些的时候,殿内柱子后的阴影处一阵氤氲,一个身影隐在暗处,“陛下,李进忠传来消息,七殿下进了云州甲字营。”
皇帝似是没听见暗处的人说话,半晌没有声音。
暗处那人也并不着急,亦不出声。
过了好大一会,皇上似是才从沉思中醒来,问道:“甲几?”
暗处回答:“回禀陛下,甲九营,四十三帐?”
“哦?好地方。”皇帝嘴角带笑。
过了半晌,再问:“这个消息在目前的京都,都谁知道?”
暗处那人不带思虑,直接开口答道:“目前来看,除陛下这边以外,收到消息的应该有三处,晋王府有消息进去了,还有定国公府和中山王府。”
皇帝点点头,基本在意料之中。对定国公府和中山王府知道这个消息这件事也不怎么关心,只是问道:“晋王是什么态度?”
…………
晋王府。
门外传来禀报:“王爷,有七殿下的消息了。”
晋王李长陵把手中的书本放到桌上,抬头看着门口:“进来说。”
门外,晋王府侍卫长李炆推门进来,抱拳行礼,继续说道:“王爷,前面传来消息,七殿下去了云中军,进了甲字营。”
李长陵皱了皱眉,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国公府收到消息了吧?什么反应?”
李炆直接略过了有没有收到消息这个问题,开口答道:“据探查,定国公府目前都还没有动静。”
李长陵略微沉吟,叮嘱道:“盯住些各处的动向,有动静立刻来报。”
“是!”
李炆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李长陵开口说道:“命人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李炆领命而去。
…………
甘露殿。
面对皇帝的问话,暗处那位沉默了大概六七个呼吸,回禀道:“禀陛下,晋王朝宫中来了。”
皇帝并不抬头,摆了摆手,甘露殿中便安静了下来。
————
治正十六年立春是夜,七皇子进了云中军和晋王进宫面圣的消息一前一后相继传进了京中某些地方,然后似是有一只手在刻意抹除,这些消息只是转了这么一圈就沉寂下去,如微风吹湖面,只片刻便波澜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