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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床的妈妈已经先他一步起身去关门,他只从门阖上的间隙里,看到了走廊里满脸是血、坐地哭号的女人。
一旁病床上的女孩儿像是被吵醒了,很小声地问自己的妈妈发了什么。妈妈摸摸她的额头,轻声安慰,说,好像是车祸。
一瞬间,易辙的思想竟有些游离。明明只是病房里很普通的一段对话,很普通的一个场景,却带给了他莫大的陌生感。
陌生感,这一整天都是这样。
他从前习惯于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难过,或是不难过,那里都只有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也就不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他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诊,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拿被子,也不会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个杯子、接一杯热水。
那样生活的自己,也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身处一间病房,病房里,每个人都守着自己心头的宝贝,有人在温柔地解释一些无关于自己的事情。
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易辙眨眨眼,然后缓缓转回了身子。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活过,也在只有自己和他的世界里活过。
但现在都不是了。
对他而言,许唐成也不再仅仅是孤零零的一个被纳入他自己世界的宝贝。不知所措的情况永远只存在于与外界的交汇之中,他担心着一个人,便会担心所有不好的事情,希望那些永远都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他因为他,而有了很多第一次的经历,也要为了他,去真的接触这个世界。
校园是这样,学生会是这样,医院也是这样。
那位母亲说要去帮女儿打些热水,开门前,先确认了外面不会再有任何混乱,才叮嘱一声,离开。
易辙还在用手压着那条胶带,他握着他的手仔细看,发现他真的很瘦。手背上都清晰地显出了一条条青色的血管,微微突出,拱起苍白。
他将两个拇指并排着放到胶带中间,然后摩挲着,轻轻向两边展开。划到边缘时,指下变成了他微凉的皮肤。
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易辙愣了好一会儿。而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他几乎回想了记忆中一切关于他的事情。从相遇,到现在。
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但从很遥远的时候开始,他的记忆就非常零散、混乱,像只是一个个无序的碎片,偶尔留在他的脑袋里。大概是因为童年时就生活在一个永远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单方战争的家庭,很多的时间,他度过了,就只是度过了,不过是日历上一个数字的变化,根本不会有任何东西留存。
而唯独许唐成,始终是不一样的。
弟弟刚出生时,他们搬过来。那时他还在上幼儿园,第一次见到许唐成,他穿着蓝色的小学校服,胸前挂着一张绿色底的校牌。
都是第一次见面,几个小孩子里,只有他乖乖地仰头同自己的父亲说:“叔叔好。”
易辙当时一直盯着这个哥哥胸前的校牌看。那上面有一张一寸照片,红底的。旁边还有几行字,可惜他并不认识。许唐成不时在动,那张校牌便左一下,右一下,摆来摆去。易辙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也一直在跟着摆。
直到校牌被一只手攥住,他抬头,正碰上他弯下身子,向着自己笑。
和校牌上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也是奇怪,明明还那么小,他就已经断定他是自己见过的,笑得最好看的人。
再往后这么多年,这个结论不仅没有变,“许唐成”这个名字上,还又接着被他补上了很多个标签。
最会说话的人,穿白色衣服最好看的人,骑车最帅的人。还有最隐秘、最珍重的一条,是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对易辙最好的人。
零碎枯燥的记忆中,黑暗、空白,在光怪陆离的碎片上半遮半掩,那片浮沉大海中,唯独关于他的事情完整连成了一条线。而顺着这条线,他竟也长大了。
慢慢的,易辙也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好与坏的判断,时间走过的踪迹,甚至……
感情。
易辙抬头,去看床上的人。
感情一直有,但是,是怎么开始变化的,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他又真的说不清。
他记得在心理课上,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友情是所有纯粹以情感维系的感情中,最稳定的一种。胜过爱情,更胜过单单的有好感。哪怕你和你的好朋友很久很久都不见面,再见面,你们也能用零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把两个人之前相处的感觉拉回到分离之前的样子。你有很多个朋友,但一般情况下只会有一个爱人。猜忌、占有、退让,相较于爱情,这些行为思想在友情里都会被弱化。很多人不会有一段从一而终的爱情,但却会有很多陪了一辈子的朋友。
这是整个学期的心理课上,他唯一认真听的一段话。开始听完时不以为然,觉得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但最后老师的一句玩笑话,却让他猛地惊醒。
老师问大家,这是不是也能从一个方面解释人们平时所以说的,不能“杀熟”?
底下的同学在笑,在窃窃私语。老师接着说,而有意思的是,一旦一对朋友间产生了什么超出友情的感情,但只是一方有意的话,那么这段友情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会进入危险期。要想渡过危险期继续存活,要么,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情商很高的人,要么,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情商很低的人。不然,挑明一层窗户纸,两个人之间会再隔上千层万层。
易辙在那时恰与老师对上了视线,他想,他那时的神情一定足够茫然,所以那位老师才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课堂上几秒的空白,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漫长无望。
拉回思绪,易辙低头笑了笑。
所以说,不能说的话,就要永远憋在心里。
病房里此时安静得出奇,去打水的妈妈还没有回来。易辙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儿也闭上了眼睛。
病房的墙壁都是白色,说来也奇怪,白色,大概是被赋予感情色彩最多的一个颜色。医院、婚礼、葬礼,美好或哀伤,希望或绝望,竟奇妙地贯穿了人们的一生。像是在白色环绕的地方,所有事情,哪怕是不可说的、该被埋藏的贪婪欲望,也能被允许与这个人世坦诚相见。
易辙握着许唐成的手,低头,也垂下了目光。
让自己的感情有了不该有的变化,是他的错。
以后再不会了,他会永远保留着方才在来时路上的想法,会安安心心陪在他身边,让他生病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永远可以心无芥蒂地播出第一个电话。
轻轻一吻,落在他的小拇指。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停了很久,易辙才终于抬起头。
他将许唐成的手放回到床上,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涌出一阵怅然。两只手合在一起,撑在额头上,他埋头待了很久,才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一天滴水未进,还是因为刚刚强行剥离了一部分存在很久的情感,他感觉腿脚开始发麻,甚至这种感觉顺着脊椎,一直爬到了头皮。他用胳膊撑着腿站起来,想要去用冷水洗把脸。
但猝不及防,突然起立的晕眩间,对上了一束视线。
隔壁的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呆愣地看着他。
易辙没作声,低了低头,稳住身子,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门在阖上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女孩儿盯着男生离开的方向,半天,才如梦初醒般,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隔壁的两个人之间有怎样的故事,但那样一个吻,却可以给她带来太多猜测。
被刚才的一幕震撼到,突然想再看一眼那个一直安静躺着的人。
转回头望过去,她却惊诧地发现,一直睡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醒来,正举着那只贴了一条胶带的手出神。
床上的男生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这个方向稍稍转过了脑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生的正脸。
苍白,憔悴,没什么表情。
他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房门。没一会儿,又把手放回被子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却很多,都不会轰轰烈烈,幸福美满。
她忽然觉得心口难受,钝钝地疼。因为刚刚的一个对视间,她分明看到,那个高高的、沉默的男生,红了眼眶。
想了半天要不要拆两章,但还是觉得一章更加完整。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