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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指尖上打了个绕,亮亮的,十分夺目,使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十分专注,腰背笔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纪衡心里涌过一个念头。

    这么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听说自己被调到御前时,田七简直不敢相信。她没托人,也没花钱,最近又倒霉,突然听说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第一反应是这馅饼有毒没毒。

    然而盛安怀说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御前太监那么多,鲜有人能得这份儿尊荣,你小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快跟我走。”

    田七连忙觍着脸笑道:“小的谢主隆恩……谢谢盛爷爷。”

    盛安怀四十多岁,因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是宫中赶着叫他爷爷的太监数不胜数,十八岁的田七不算夸张,还有三十八岁的也厚起脸皮这么喊,谁让这位是御前首领太监呢,必须讨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爷爷”,盛安怀也不觉违和。他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田七的头,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师父的教导,还有您的指教。”田七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什么……我多嘴问一句,皇上他为什么要调我到御前?”

    盛安怀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摇了摇头,看到盛安怀怀疑地看她,她赶忙辩解:“这个,我有多少斤两,能越过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门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递上一句半句的话,但您在皇上跟前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您能一点不知道?”

    这几句马屁拍得熨帖,盛安怀也就放下疑虑,嘱咐了她几句,领着她去乾清宫了。

    由于不知道田七的底儿,皇上又没说明白,所以盛安怀不知道该给田七安排什么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领着闲差,听候调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让他干什么,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监的差使基本分两种:一种是职责明确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你管的一个指头都不用碰,比如司设的、奉膳的、看门值夜的;另一种就是像田七这样,没有确定要干什么,有什么临时要派的事儿,直接点他们。

    第一天,田七只见了皇上一面,给他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值房等着,什么差事都没有。

    好嘛,清闲是清闲了,可是没差事相当于没钱赚。哪怕给各宫跑个腿传个话,即便对方是个选侍,也不可能让御前的人空手而归不是?

    田七又是个眼睛镶金嘴巴嵌玉的,赚这些钱她特别在行,现在让她闲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敛财,难熬!

    其实盛安怀不给田七安排差使,并不是有意针对她、给她下马威。盛安怀是个人精,既然皇上亲自下旨要人,说不好皇上还惦记这太监几分,他得打量着皇上随时传唤田七,因此前几天没让她干别的事儿,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几天,等到了清明节。这一天的活动比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扫墓。一大清早,纪衡带着随侍、护卫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员们出发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四十多公里的天寿山里,此处群山环抱,景色宜人,是风水绝佳的万年寿域。纪衡他爹、他爷爷以及他的先祖们,都躺在这里。

    田七跟着其他太监一起随驾,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边儿,气氛总是庄严的。不过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跃几分,因为她今儿终于摊上差使了——给皇帝打伞。

    此时天上飘着绵密的春雨,放目远眺,整个世界像是笼了一层如云如雾的软烟。盛安怀要鞍前马后地忙,还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纪衡的视线之内,于是打伞这种事情就交给了田七。

    考虑到自己和皇上之间的身高差,为了打好伞,田七只能举高胳膊,虽然手臂发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为九五至尊,扫个墓也比别人排场大,过程复杂。要先行礼,行完告见礼行告成礼,接着还要宣读祭文。

    纪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声线温润澄澈,跟在后面的大理寺官员普遍认为,听他读祭文是一种享受。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享受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折磨。

    许多人心下诧异,皇上读祭文怎么会读出颤音儿来?而且还颤得很有节奏,不是行文停顿的那种节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时间,他都要顿一下,尾音打着飘忽,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闭上眼睛听,还以为皇上他在做什么不和谐的运动。

    许多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皇上不会被走过路过的祖宗们给附上了吧……

    纪衡没有被附上。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愤怒。因为脖子上在很有规律地滴雨水,水滴汇聚,顺着衣领流进去,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于是冰凉的雨水一滴下来,他的声音就跟着打战。

    他斜了斜眼,罪魁祸首还一脸懵懂加无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伞打斜了,整个伞面上的雨水被积攒起来灌进纪衡的领子里。

    这时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这一幕被平台下离得近的几个人收进眼里,目瞪口呆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还有些心软的,暗暗为这小太监的小命捏了把汗。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纪衡真想直接结果了这太监。他是皇帝,当主子的想要谁的命,都不用抬手指头,一个眼神的事儿。

    读完祭文,行了辞行礼,纪衡夺过田七手中的雨伞,自己撑着阔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怀已经知道了事情缘由,但是他不会为田七求情,因为他暂时没把田七当自己人,觉得值不当为这人费心思。

    纪衡一路沉着个脸,心里想着怎么处理这奴才。杀了吧,显得他这当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条人命;饶了吧,又不甘心。想着想着,纪衡一扭头,看到田七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边,一副窝囊样子。这奴才不敢往他的伞下凑,倒腾着小短腿追着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帽檐儿上也在滴水,湿答答的,引得她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纪衡冷哼,伞却不自觉地往田七那边挪了几分。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圣驾没有回宫,而是先去了离皇陵不远的行宫。背上衣服都湿了,就这么回去,实在难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宫预备。纪衡到行宫的时候浴汤已经准备好了,行宫里的几个宫女端着用具想要伺候纪衡沐浴,纪衡却一指田七:“你,过来。”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田七乖乖地跟着纪衡进了浴房,宫女们放下东西都出去了。

    纪衡站在浴桶旁边,抬起胳膊,等着田七上前给他解衣服。他倒要看看,这人能不能发现自己干的好事。

    田七当然没发现——第一次亲手去脱男人的衣服,她紧张得要死,又哪还顾得上其他。每脱下纪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脸就红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脱完,她的脸早就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纪衡:“……”

    就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太监。作为皇帝,纪衡身边的下人们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别说太监了,就算是宫女,面对着全裸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该干吗干吗。

    而眼前,他的裤子还在呢,这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就害羞成这样,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太把他放在眼里?

    别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吧?

    这个念头一冒,纪衡身体一紧。恰巧在这个时候,田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干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他的裤子就这么落下来。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纪衡的裤子取下来,然而他呆站着一动不动。她只好一手扶着他的小腿,一手扯着他的裤子:“皇上,请您抬……”

    “出去。”

    “啊???”

    纪衡腿一动,抖开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声遵旨,果断退出去,一点不留恋。出来之后,她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安,更觉莫名其妙。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刚才在皇陵时她就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现在又是如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里边纪衡自己褪了余下衣物,迈进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便。刚才被那小变态一摸,他腿上肌肤起了些战栗。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厌恶,但也不是喜欢。他的手指细腻柔软,还凉丝丝的,像是上等蚕丝织成的软滑绸缎,一碰上肌肤,清晰的触感从腿上直达心底,让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摆脱。

    脑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占据着,纪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这回事。

    田七觉着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达,也不急着找到组织,反正皇上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着转着,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着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适合赏花。于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白色的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艳丽,也不像梨花那样无瑕,但偏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娇羞。一树树的杏花开得正浓,亭亭而立,在这寂静而孤独的山坡上,怒放起它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地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花瓣,远看似繁星万点。它们被风雨夹击,香消玉殒,提前委地,只等着零落成泥。

    这样凄美的时刻,就该有一个小美人与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个偶遇。一个花开正好,一个怜花惜花,俩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话。

    纪衡也是这么想的。

    恰在这个时候,杏林深处响起一阵歌声。声音清冽柔软,又透着那么一股纯净和娇憨。那调子低沉而忧伤,纪衡听在耳里,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惆怅。

    吾本是,杏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

    梦里与君做诗侣。

    但愿天下有情人,

    总有一天成眷属。

    这应是民歌,没什么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浓烈。纪衡听得有些呆,脚步不自觉地循着歌声前行。

    盛安怀觉得,后宫之中大概又要多一个小主子了。歌声这么好,人应该长得也不错,难得的是现在这个气氛,太好。

    这一主一仆猥琐地前行着,终于,歌声越来越近了。再转过一树杏花,他们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连太阳都很给面子,突然从云层里冒出来,洒下金色的光,掠过这一片花海,给眼前的景象镀上一层柔美。

    纪衡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满心期待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穿青色公服,此时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把玩,低头边走边唱。杏枝在他手中翻转,花瓣被他残忍地一片片撕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纪衡:“……”

    画面与声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间,他很有一种分裂感。

    太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眼看着他一路向前走,几乎要撞进纪衡的怀里,盛安怀只好喝住他:“田七!”

    田七顿住脚步,抬头发现了他们。

    皇上的脸近在咫尺,田七震惊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捉着杏枝呆呆地看着他。

    纪衡竟然也不说话,低头和田七对视。这太监太过臭美,还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恶的是他长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个太监。

    盛安怀断喝道:“还不跪下!”

    田七两腿发软,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却被纪衡捉着后衣领提起来。她骨架小,长得瘦,分量轻,纪衡几乎没费什么力道,就把她提得两脚离地。

    “怎么又是你,”纪衡无奈咬牙,“怎么老是你!”

    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总之他现在是生气了。于是她乖乖地被提着,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块抹布。她低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参、参见皇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衡问道。

    田七刚才是乱逛迷了路,看到这里好玩,就多玩了会儿。当然她不敢说实话,于是发挥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处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回去给您赏玩,不承想您竟然亲自来了。奴才方才一时惊喜,误了见驾,请皇上恕罪。”

    盛安怀在心中对着田七比了个中指。拍马屁也要看天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看来这小子天赋极高,孺子可教。

    纪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枝上的花瓣已经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点,他气得直乐:“秃成这样,你想让朕怎么赏玩?你是想先自己玩个痛快吧?”

    田七自然不敢承认,于是胡诌道:“这个,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为的是留下花蕊。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娆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从这蕊中散发出来的。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却是骗不了人。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要赏花,就要赏花心。”

    盛安怀在心中默默地对田七竖了两根中指。

    纪衡把田七放下了。刚才那一番话虽浅显,却颇有理趣。识花如识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这太监方才所言,是专指花,还是以花喻人?

    纪衡突然觉得这小太监倒有些意思。太监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却少。此人不够精明,偶尔还犯傻,却有一种难得的悟性,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蠢货强上百倍。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阵紧张,赶紧双手捧着那秃秃的花枝,献给纪衡:“皇上,请笑纳。”

    盛安怀:不要脸!太不要脸!

    纪衡欣然接受了这不要脸的花枝,他持着它敲了敲田七的脑门:“你喜欢戴花?”

    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别了朵花:“啊???”

    “那就多戴点吧。”纪衡说着,摘下了她的帽子。

    当天,田七顶着一头杏花回了宫。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说了,等回宫他要检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买五赠一。

    “多掉几朵,咱们今生的主仆情分到此为止。”纪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奴才。”田七眼泪汪汪,不忘狗腿。她这造型颇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在脸上扑点粉,可以直接登戏台扮丑角了。

    由于怕风吹掉头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后来,纪衡特许她坐在他的马车上。

    田七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脸郁闷。

    纪衡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心情总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宫,纪衡特意带田七溜达了一会儿。许多人见识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内官之中不说混得好,但也绝不差,这会儿丢这么大人,她真是无地自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此,纪衡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乾清宫,纪衡果然让田七把杏花摘下来,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总觉得这不是皇帝该干的事儿。

    数到最后,少了三朵。田七不等纪衡发话,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紧,可是奴才舍不得您呀,就让奴才再伺候您几年吧……”

    看着她跪地告饶,纪衡心中大爽。

    于是这顿板子就以记账的方式存下来,按纪衡的原话说就是:“等攒个整数再打,省得行两次刑。”

    因为一次就能打死了……

    田七叫苦不迭。

    很久之后,田七把这笔账改了改,数目不变,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纪衡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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