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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蘅为今天女儿的光临请了一天的假,有充裕的时间做一顿丰盛午餐。她在前一天去超市买了菜蔬,完全按照女儿的喜好搭配食谱,只除了一道主食南瓜饼。

    南瓜是周缇缇避之不及的东西,但是周晏持很喜欢。不过杜若蘅已经很久没有为周晏持亲手做过任何东西,所以当后者看到她真的把南瓜切成薄片的时候,心里着实惊讶了一记。

    杜若蘅和周缇缇一样,对瓜式菜类没有兴趣。这么细致地做一道南瓜饼,除了只是做给他吃,周晏持找不到其他想法。

    当初在异乡,周晏持受杜父之托照拂杜若蘅,刚开始不了解内情的时候,曾经带两只小南瓜过去给她做粥,那次杜若蘅只夹他做的菜不喝粥,并且振振有词:“有肉的时候为什么要喝粥啊,我都好久没吃过正宗中国味的排骨了呢。”

    结果第二次他再去,找南瓜的时候遍寻不着,回头问她,她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说:“其实我不爱吃南瓜的啊,就,就给扔了嘛。”

    那时候的杜若蘅才十几岁,在父亲娇惯下还很任性,少有顾虑他人感受的时候。其实在几年前刚结婚的时候杜若蘅也仍然比较任性,只是在生下周缇缇后不久,乃至离婚后,才突然变得匪夷所思的坚韧和忍耐。

    离婚后,他每回见她,都能察觉到她的变化。越来越知性大方,也对他越来越冷漠。之前两人吵架,毕竟她还肯跟他说话,现在则是连话都懒得说了,如果不是顾忌着周缇缇,她连正眼都懒得给他一个。

    如果从心底讲,周晏持格外不喜欢她这种变化。但话说回来,这些年杜若蘅的变化都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她想做任何事,他都难能阻止。

    包括离婚。

    杜若蘅今天中午的兴致不坏。心情差的时候她连厨房都不想踏进一步,但心情好的时候她能把一盘菜做成一朵花一样精致。因此一道道冷拼热盘端上来,把坐在餐桌旁的周缇缇看直了眼睛。

    杜若蘅的厨艺师从周晏持,不能说青出于蓝,却做得绝对不差。但婚内三年,她很少会一本正经地踏入厨房做一道菜。周家有聘请的厨师,除此之外还有周晏持自己,轮不到她来洗手做羹汤。她真正意义上厨艺的突飞猛进,是从离婚后开始。离开T城离开周家,她一人来到S城自己照顾自己,才开始正正经经地踏入超市的蔬菜区。

    回想她二十多年生命,真正意义上的变化,几乎都是从与周晏持离婚开始。从此她完全独立,享受生活,比之前更加懂得珍惜和优待自己。

    周缇缇是个孝顺的小孩,开饭的时候她首先抓起一个南瓜饼往爸爸嘴里塞:“爸爸的最爱,妈妈做的,爸爸吃!”

    周晏持在女儿殷切的目光底下含笑咬一口,眼尾都在往上弯。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住,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差点没有当场失态。

    杜若蘅把那盘南瓜饼端到他面前,温柔说:“好吃么?专门为你做的,多吃一点。”

    中午周晏持把一盘南瓜饼吃掉大半,不是他想这么做,而是他如果不这么做杜若蘅根本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当然就算吃掉了杜若蘅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有些为难地跟女儿说,你爸爸这盘南瓜饼没吃完呢,回头只能丢进垃圾桶里去了。

    天真的女儿正在玩父亲的手机,头也不抬说:“让他打包带回T市嘛。”

    杜若蘅柔声说那你回家以后可要看着爸爸把南瓜饼全吃光啊,一个都不许漏下,周缇缇说那当然了没问题,吃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妈妈!

    下午两个大人带着小孩去附近商场里的游乐场,周晏持中午吃的南瓜饼还没有消化。杜若蘅不知道在豆沙蜜馅里面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有大把的芥末跟辣椒,除此之外还有酸苦味,让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好受,不得不转头问:“你在里面加了什么药?”

    杜若蘅看着女儿玩滑梯没扭头,轻松说:“阿司匹林跟安眠片啊。”拿女儿做前锋,让他下次再敢这么算计她。

    周晏持皱眉,瞬间目光锁定她:“你在家放着安眠片做什么,你失眠?”

    他的反应让杜若蘅很不满意,当然目光里的东西也让她感到不适,于是起身招呼周缇缇过来,母女俩一起打发堂堂远珩集团老总去楼下买松露口味的冰淇淋。

    周缇缇在游乐场呆到晚上,一天的玩闹让她终于犯困,晚饭只吃了几口便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两个大人一直在等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才可以分别,否则周缇缇醒着的时候一定不会想离开母亲,跟她说走她是一定会坐在地上大哭不止的。

    周缇缇还不能理解离婚的涵义,可是她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什么叫分离。

    杜若蘅心里很不舍,周缇缇已经几十斤重,她抱着她一直走到商场门口。早就有司机等在那里,见到他们恭敬地叫周先生杜小姐。周晏持把小女儿接过去,小孩闻到熟悉的气息,眼睛没有睁开,两条小腿已经熟练地挂在爸爸腰上。

    比跟她在一起时更亲密。

    杜若蘅心里对周晏持的恼恨又添一层。她痛恨离婚导致的母女分离,更嫉妒周晏持与女儿相处的长久时间。如果仇恨有形,现在她都可以给周晏持织一条厚重到压死人的毯子了。

    周晏持抱着女儿看她,杜若蘅低头摸出手机玩,不想理会。隔了一会儿,周晏持说:“酒店行政工作太累,你不需要让自己这么累。”

    杜若蘅不明所以抬头,周缇缇趴在父亲的肩膀上,让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那里面黑沉无波,是沉淀了多年才有的深邃,确实如汪菲菲所说,性感而又迷人。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况且,你也不适合酒店工作。”

    一句话让杜若蘅差点又去抓他的脖子。隔了好半晌,她才缓缓笑着说:“真是谢谢你的好意啊。再见吧。”

    当天晚上十点半,张雅然美美地敷完面膜正准备睡觉,突然接到上司的来电。

    她的老板在电话里虚弱而又威仪地告诉她,他现在因为急性肠胃炎正在某某医院某某号房间挂水住院,让她在第二天早上八点之前务必过来接他去公司上班。

    张雅然听是这么一听,事情必定不能这样办。她从周晏持那里领着比普通秘书高三倍的薪水和奖金,行动力自然也要比普通秘书翻几番。她在挂断电话的第一时间便换上了工作装,然后踩着高跟鞋马不停蹄打车去医院,在路上又打电话给某家酒店,说要预订第二天一早的某份粥点,并指明不要葱不要姜不要油腥,嘱咐得妥妥帖帖之后才挂断。

    她那位脾气不算很好的老板对葱姜厌恶至极,指不定都能为了这两样东西炒她鱿鱼。

    不过话说回来,张雅然似乎也没见过周晏持对什么东西不挑剔。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上司在处理公司事务时英明神武,却同时又偏好乾坤独断,万事万物都难入他的法眼,在他眼里也许人跟物都没有区别,整个世间只需要清清楚楚地分为两类——有利可图的,跟不值一提的。

    典型的任务型老板,极度的物质主义。跟他那风雅的名字——言笑晏晏,冷静自持——简直半点不沾边。

    张雅然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她的老板正在跟消化内科的主任医师聊天,她不适合进去,便看到那位兼职副院长的大夫倚着柜门笑眯眯说:“你这是活该,平时造孽太多,上天派人来收拾你。”

    周晏持眯着眼,有气无力地叫他滚。

    “南瓜饼挺好吃吧?肠胃炎好受吧?一个人躺医院里连家都不敢回女儿都不敢告诉的滋味儿好受吧?就说当初负什么气离什么婚哪,多大点儿事最后闹成那样,本来就是你不对不道歉想找死哪?问题是现在你倒是拿出那份魄力嘛,有本事别再跑去S市见人家啊,反正人家也不想见你。”

    周晏持摸到床头柜上一颗苹果,兜头砸过去。主任医师轻松躲过,拍拍手打开门走了。

    张雅然这才敢进去。周晏持向来精力很好,一周能连续工作一百三十个小时以上都神采奕奕,她还没见过老板这么萎靡的一面,因此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声音压得跟叫魂儿一样:“周总?周总?你还好吧?”

    周晏持被吵得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又很快闭上,面色冷淡一言不发。

    张雅然恭敬说:“我来看看您还有什么需要的。”

    过了半晌,周晏持才吐出两个字:“不用。”

    大半夜的医院里面很安静,病房里面更安静。张雅然站在那里很尴尬,又走不得,想了半天只好说:“您家人知情吗?需要我代为通知吗?”

    周晏持突然睁开眼,说:“你打算通知谁?”

    “……”

    还能有谁?不就是您家中的管家吗?您父母在国外女儿才四岁,本来就孤家寡人一个还剩下几个好的给她通知啊?

    张雅然这么一边想,突然灵光乍现想到周晏持传说中的那些莺莺燕燕,于是话到嘴边又迅速改口:“要不我把蓝小姐给您叫过来吧?”

    一边这么说一边不确定地想,最近正当宠的应该是这个没错吧?毕竟是见了报纸有过模糊照片在公司传过八卦的,虽然她是没见过他们两个成双入对过,但报纸见过的嘛。

    结果周晏持立刻不耐烦起来:“走走走,你赶紧回家,别在这呆着碍我眼。”

    张雅然:“……”

    于是早八百年前就被骂皮实的张秘书在原地又杵了半分钟之后,挽着包包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周日晚上杜若蘅值晚班,到了酒店路过康宸的办公室,他倚在桌沿挺闲散的模样,周围围了一圈小姑娘,吵吵嚷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杜若蘅在门口扫一眼便要走,被康宸远远叫住,他的手里魔术一样多了一盒糕点,笑着跟她招手:“杜经理来值晚班?过来吃块蛋糕再走。”

    杜若蘅这才看见那圈小姑娘手里个个托一只小托盘,上面一块小巧的黑森林,正纷纷拿叉具挖着上面的松露跟水果。

    有的时候杜若蘅很是佩服康宸的手段。你能看出他事有隐瞒,绝不是表面看起来一个普通家庭出身那么简单,可他就是有本事在你来八卦的时候既哄得你满意,又把真相瞒得滴水不漏。以至于他已经在这家酒店工作多半年,仍是没有人挖出他究竟什么来头。

    有人根据他那十根养尊处优的手指头猜测他是大家族中跑出来的贵公子,可是他又工作认真为人亲和没有架子,酒店上下人人或称赞有加或崇拜喜爱,就连两天没来上班都有不少人惦念,捂着心口担心说哎呀康经理去哪里啦不会生病了吧我们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呀。

    其他的中级管理层可绝对没有从基层员工那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杜若蘅走过去,康宸把最后一块蛋糕端给她,显然比其他小姑娘手里的黑森林都要大一圈。杜若蘅最爱这种口味,吃光没有问题,只是觉得有点尴尬,幸而无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一个小姑娘用甜甜的嗓音问:“康经理,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啊,总经理真的要辞职呀?”

    杜若蘅微微一怔:“哪里吹来这么个说法?”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说有人打扫走廊的时候听见了,说总经理正在跟总部那边讲电话,提辞职许可的事。

    康宸说:“吃东西都堵不住你们的好奇心。不过你们总经理年纪大了,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嘛,就算想提前退休也可以理解。”

    “那就是真的啦?”

    康宸笑微微的模样:“目前为止,传言而已。总经理从没在开会的时候提过这回事。”

    小姑娘们没得到确切答案,一个个挂着失望的小脸陆续离开。杜若蘅在一旁心里发笑,康宸从来都是打太极的好手,休想从他口中套到任何东西。

    蛋糕吃完后杜若蘅跟着告辞,康宸叫她等一等,然后在她站定的当口,抽了一张纸巾擦上她的嘴角。

    他隔着纸巾的指腹轻轻按在她的嘴角,杜若蘅在接触的一瞬间浑身一僵。很快康宸又将手拿开,坦然自若地笑:“好了,没有了。”

    杜若蘅故作淡定,嗯了一声。

    次日晨会上,总经理半点没提要辞职的事,只说下星期有个考察团要过来,并且会在这边举办论坛,与会的三十几个人物都很重要,要求各部门务必打好精神认真招待。

    一个营业额位居前列的五星级酒店,务必也在经营着一个庞大的人脉。并且这种人脉与酒店的服务同样重要。它保证了一家酒店在长达四个月的淡季时间内仍能具备入住率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也意味着可以在举办的论坛会议明星签售夫妇新婚等诸多活动中攫取源源不断的承办费,这是酒店利润里面不小的一块。

    杜若蘅在入职之后第一次瞟到酒店财务报表,深深为上面那些安静又傲慢的长串数字所惊讶,顺便感慨幸好在酒店结婚的亲友们还不知道被忽悠过,不知者也是幸福的。

    康宸问:“考察团是哪里的?”

    “T市。”

    杜若蘅下意识抬起头,康宸问:“名单在不在?”

    “下会之后发给你们。”

    杜若蘅在拿到名单的第一时间跳到后面看结尾,这种与会名单不是按笔画就是按首字母排列,不管哪一种周晏持都要排在后面。她从后往前开始找,很快就在倒数第四个的位置上找到了周晏持三个字。

    杜若蘅开始计算自己的年假还剩下几天,够不够出去玩一圈等到论坛开完再回来。康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的她身后,目光在名单上溜了一圈,忽然轻笑一声。

    他笑得不明所以,杜若蘅抓不住笑点,听他自己好兴致地跟她解释:“你看看,总经理果然年迈糊涂了,这种名单也敢拿出手。”

    可是他解释得不明所以,还不如根本不解释。

    杜若蘅一直隐隐觉得康宸跟总经理之间有过节,当然这只是她的直觉,无人证实过。总经理平常喜欢端着架子远离世间疾苦,底层员工本来就鲜少有见到他的时候,更不要提看到两人之间的冲突。但从另一方面,又实在有太多例子辅证这个论点。

    比如有一次晨会上,康宸甚至拿杜若蘅跟总经理开玩笑,说像她这样的情商值,就算从客房部经理直接跳到总经理的位子上坐一坐,估计也能做得很不错。这种削脑袋的言论一发出来,全场鸦雀无声。杜若蘅根本不知该怎么接,更无从知晓康宸是横生出什么胆气才说出来这种话。简直让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心跳一百四等着总经理的反应,却没想到后者只是眼皮狠狠跳了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话茬说张经理你的月度总结究竟打算什么时候交给我这可都月初十号了再拖下去这个月度总结可又该写了。

    非常明显的迁怒过程。也就是那一次散会后杜若蘅听到财务部的吴文平嘀咕,说康宸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人物居然到了连顶头上司都迁就的地步。

    一个白天杜若蘅得空就在琢磨那份名单,到了晚上忽然又释然。她的确不想见到周晏持,可是说到底他也不是一只猛兽,他要来便来,她尽职工作,其余与她无关。这才是应该有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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