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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半晌,倏地道,“那可巧了,私下里本殿也想着明日离开呢。”
云七夜皮笑肉不笑,“……呵,这可真是巧了。”
宁止面不改色,又道,“那你可想好去哪里了?又或者,花川……你在乾阳可有亲人?”
看着他,云七夜淡淡一笑,他刻意强调她的假名,无非便是要她回答,“没有。”
“那可有好友?”
“没有。”
“那爱侣呢?”
“也没有。”
全是他要的答案。面无波澜,宁止顺着话茬,颇为关心道,“既是无亲无故,花小弟你又能去哪里呢?”
眼珠微转,云七夜佯装讨好状,“若是殿下不嫌弃的话,可否容小民借贵院一住?”
强忍住得逞的笑,宁止淡淡道,“自是可以。”
“那就劳烦殿下了,小民先行谢过!”就在云七夜一颗心刚落地,庆幸宁止总算可以远离花错的时候——
扭头,宁止转而又看向花错,“方才本殿的问题,花大夫似乎还没有回答完吧?也好,那就趁本殿离开医馆之前,尽数告知吧!花大夫,本殿问你,皇子妃到底得了什么病?”
身子一颤,云七夜瞪大眼睛看向宁止,场面冷清到了一个极点,好……好一个宁止!
不清楚内幕,花错静默了半响后道,“皇子妃也算不得是病,而是她的双肩受了箭伤,连带着两臂无力,险些废掉。”
半年前……箭伤。眼皮一颤,宁止扭头看向云七夜,直看得她朝后退了几步,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来,“花大夫夸张了,呵呵……哪有那么重的伤?何况我现在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说着,她笑嘻嘻地晃了晃胳膊,“喏,已经好了,你……诶!”
蓦地将她拦腰抱起,宁止大步朝院外走去,她能感知到他周身的寒气,他抱着她的两臂都在颤抖。心下一慌,她低声唤他,“宁止,放我下来。”
不为所动,宁止蹙眉,只是将女子抱得更紧,却明显得避开了她的双肩,唯恐磕碰到她的伤口。待回到房内,他二话不说便将她放在了榻上,而后伸手欲解开她身前的衣扣。
一愣,云七夜慌得朝后闪退,“宁止,你干什么?”
仍旧不说话,宁止趁着她的两臂尚还不灵活,不出几下已然解开了好几颗扣子,惊得她瞪大了眼睛,“宁止,你疯了!”
是疯了!一刹,宁止眼里的光芒幽暗,压抑不住那股戾气喷薄而出,索性伸手覆上了她的肩上的衣衫,霍地使力一扯!
“刺啦!”
伴着那声撕拉,女子的血瞳一刹凝缩成了芒状,两肩冰凉,她露在空气里的两肩,赫然各有一道尚未康复完全的伤疤,说不出的狰狞。
手掌顿在半空中,宁止怔怔地看着那两道伤疤,半响后微微眯起了眼,轻且肯定道,“是箭伤。”
“……是。”
“是我亲手使得光箭。”
一哽,云七夜许久后吃力道,“……是。”
半空中的手垂落,宁止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仿佛噩梦醒来一般,心脏撕疼!看着她,他强忍着痛楚一字一顿,“地宫里,云七夜,你!……”
——是我。
缓缓地坐起身来,云七夜的眼睑微动,却是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其实也没什么,我现在还活着,不是么?呵……打小,我的命就很贱,和乌龟王八鳖一样长寿。哈哈,你是不知道,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福大命大。其实我除了这个优点,我还智勇双全,临危不乱,遇难成祥啊!哈哈……哈……”
越来越低的笑声,她看见宁止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双手不住的颤抖。
“宁止,我已经没事了……喏,我还活着呢。”
仿若还在噩梦中,宁止的眼神恍惚,“你是如何从地宫里出来的?”
“……是凤起带我从甬道里爬出来的。”
“那条甬道已经灌了铜汁,你们怎可能出来?”
“可是,他就是带着我出来了。”
话音落下,云七夜忙不迭闭上了眼睛,却还是来不及,有泪水落了满面。记忆里,有个人背着她,走过了那日的黑暗。
一株葵。
师父,容我自私一次。这一次,我先走……不要哭。你看天很蓝,雪也很好,你不该哭的……死么,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许是……该欢喜的。我死后,不要难过太久,有时间替死去的人难过……不若好好活下去。
师父,去乾阳找他吧……你的生命,还很长呢,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一份,活下去。然后,下辈子……又是无量欢喜,第一个……遇见你。
师父,你瞧,天很好啊,那就千万不要哭啊!
——莫失、莫忘。
“宁止,你的命是我换回来的。而我的命,是凤起换回来的。于他,我来生定当遇之。可于我,你呢?”
——要怎样?
有股腥甜淤在嗓子眼里,宁止痛苦地拧眉,眼前尽是那日的景象——他愿意欠任何人的,也不愿欠她的。可,偏偏就是欠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
握拳,他听到自己全身的每块骨头都再颤抖,发出咯咯的声响,怪不得她要变化了容貌回乾阳,那便是……恨极了他吧?恨到再也不想见到他!
三年,他和她之间隔了多少人事?可笑的是,这三年来……他又有什么资格充当受害者?又有什么资格……留住她?——倾四海之水,也洗不去的恨。
嗓子眼里一阵阵向上涌着的腥甜,他转身背对着她,任由心脏抽搐叫嚣,猩红的血丝溢出唇角,“七夜,咳。只消你说,即便是以死谢罪,我宁止……亦当是不做多言,任你处置。”
身后,一声轻微的动响,云七夜低低道,“这便是,你的偿还?”
“是,可若你觉得不够,我……”
“傻子。”
那一声叹息,宁止不确定,是身后的人说了声“傻子”,还是他听见窗外有风吹过,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过了许久许久,他又听见她说,“傻子,我要你的偿还做什么?感情这种东西,岂是能偿还得起的?宁止,我做事,自是有我的原则和底线。我所作的,时至今日……未曾有半分后悔,都是我自愿为之,就算再来一次,我亦是如此选择。诚然,是有苦楚,可我心里……是欢喜的。所以,若你觉得我是受了委屈,那反而是辱没了我,因你觉得你不配要我如此。地宫三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谁了……何曾想过我还能回来,见到你……山在,树在,天和大地也在……宁止,你说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身子僵紧,宁止良久后低声道,“那为何……不早早地来找我?”
“我从地宫出来后,身子重创,根本支撑不住我到乾阳。二来,小凤儿一死,我对这个世界……委实有些失望了。再者,你当初的那些话……虽然就连小凤儿也说,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以为我是魔物,可是你的那些话啊……宁止,那一天,我侥幸没死,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待到我来乾阳,满脑子都是你的话,我以为……你定是已经不爱我了。我知,并不是每个人都等得起……”
“可是,你等了不是?”
“是。”
“既然你能等,缘何我不能等?七夜,你说我是傻子,你自己谈何又不是呢?你觉得你不配叫我等你么?”
一哽,云七夜屏息,良久说不出话来。背对着她,宁止掩嘴咳了咳,“七夜,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以我的性格,你以为,我还会再爱上第二个谁?被这样的你爱过,我还能再爱上谁?”
——这世间,始终你好。
看着他的背影,云七夜蓦地轻声道,“宁止,你的发带歪了。”
“咳!哦。”
“我帮你系吧。”
“好……”
伸手,她缓慢且认真地帮他重新系着发带,赤色的眸里,有些盈亮的泪光。
“宁止,我一生中有两件事情最幸运。”
“是什么?”
“一件,是遇到所有的人,教会我爱以及被爱。另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春日,我遇见了一个叫宁止的人。”
身子微微一颤,宁止不说话,任由身后的她靠上了他的后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暂,也或许很漫长,她微微动了动,“……宁止,再娶我一次吧。”
恰恰,窗外有风哗啦啦吹过,树影碾碎了一地的日光,斑斑驳驳的。宁止启唇,有猩红的液体滴溅在他的手上——血不归心。
“你说的,是真是假?”
一直以来,这个叫宁止的男人为了塑造和自己本性完全相反的冷漠,一贯强迫自己克制隐忍,不多问,不多说。而今,他如此迷茫地提问,反倒叫云七夜一愣,“什么?”
握拳,宁止道,“我问你,你说要嫁我……是真是假?”
眨了眨眼,云七夜揶揄,“谁说要嫁你了?”
宁止不语,咳嗽声逐渐变急,却又听见她说,“我是问你,愿不愿娶我?”
心头一震,宁止强忍着那股腥气,却又不敢转过头去,生怕会惊到她。“我……咳,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娶你。”
“我就知道。”得意的低笑,云七夜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你也必须得娶我,要不然……你一辈子都得一个人,呵……宁止,我们回家吧?”
“好。”
“呵。”
这半生的坎坷啊,
在暮色中,
尽数化做了甜蜜的泪……
——陌上开花,可缓缓归矣。
沧流历三百六十年,夏。九殿大婚,迎娶新妻。其女貌似故人,殿甚爱,不吝唤之七夜。隔一年,帝薨,殿扶十五皇子登基,改帝号开明。自此,殿鲜少政事,闭门谢客,行踪难测。
※
“九殿……啊不,九千岁,还没上朝?”
“没有啊!”
“这可如何是好?要是皇上怪罪下来……”
“皇上和千岁爷兄弟情深,自是不会怪罪,就怕怪到咱们身上啊!”
宫道一角,几名大臣焦急地跺脚,无不担心。自从两年前千岁爷大婚后,便是沉迷于妻色,莫说从此再也不上朝了,就连自己分内的文稿都不上交了!而今,眼见着每月的汇报期限又到,九千岁仍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交文稿。
登门去要?他们哪敢去啊!这两年里,只消去了的,哪个不是被整治得哭着回来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说各位,要不这么着?千岁的那份文稿,咱们几个帮着做了吧!”
“啊?这……这能行吗?”
“能行!这两年来,我私下里不是没听说过,千岁的文稿几乎都是各大官员代笔的,就连相爷也给他写过!”
瞪眼,他们不是没听说过代笔一事,只不过不想连九十好几的老相爷都出马了……真是太可怜了!
“可是……这代笔,是欺君啊。”
“怕什么?满朝文武哪个没给千岁代过笔?法不责众,我们怕什么?再说了,我们可是刑部的诶!”
“说的好!周大人,倒是你,怎么这么不顾全大局呢?难不成你想叫千岁进宫来当差,天天折腾咱们?”
慌得摇头,“不不不!我也认为郑大人你这个法子好啊!就这么办,咱们几个轮流着给千岁写文稿!”
“好,就这么办!”
一呼百应,众大臣迅速撤离,只要不被千岁爷折腾,要他们干啥都愿意啊!阿弥陀佛,但愿千岁爷就别来上朝了罢,这里有他们顶着便是了!
“吔呵,有蒲公英!”
“哪里?”
“那里咯!”
郊外的官道上,从车厢里露出一张好看的脸,那蓝袍的男人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漫无边际的田野,但见朵朵迎风飞舞的蒲公英,漫天飘摇,煞是美丽。
看着,他不禁扯唇而笑,容颜绝艳。
——永不止息的爱。
“诶诶,师兄,你笑了啊!”
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厢里的沧澜千花,姬梦白忍不住又是一番的长篇大论,“所以说啊,多笑笑还是好的!你看你,不过才四十多岁嘛,整天阴沉的像个老头儿,白瞎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了!哎哎,真是心痛,想当初你是一个多么纯真活泼的少年啊!我……”
终是恼了,沧澜千花扭头,“你要是再啰嗦,莫怪我翻脸不认人,一脚把你踢下车去!”
慌了,姬梦白眼里当下便是泪光,淡色的泪痣盈盈,“师兄,好歹咱俩的交情那是杠杠的,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都没有咱们亲,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
“怎会?神魔一体嘛,再说了,神是神他妈生的,魔是魔他妈生的,大家都是妈生的,你何必对我如此的横眉冷对呢?”
眼角一抽,沧澜千花再也淡定不住,当下怒喝,“再多嘴,我真把你这个死东西踹下去!”
蔫了,姬梦白赶紧放下车厢帘子,规规矩矩地赶车,待到快进乾阳城门的时候,他面色一动,有五年没回这地方了,合计着也没多少人认识他了吧?……罢了,反正之前认识的也不多。
“哎,师兄,你说人干点好事总想让鬼神知道,干点坏事总想让鬼神不知道,我们真是太难为鬼神了。”
隔着层车帘,沧澜千花的声音传来,“你后悔了?”
后悔?后悔什么?
后悔五年前背着宁止先行寻到沧澜,将师兄说服?亦或者,被师兄的惊天计划惊诧到魂不附体?
“师兄,这话又说回来,你可还真能够忍的。一忍……就是十几年。若不是你在暗里,宁止他们也没那么容易灭掉沧澜啊。”
一声冷哼,沧澜千花道,“哼,你以为我会便宜了那些魔物?若不是它们,我和花梨又岂会如此?”
“对对对,您辛苦了。”笑的狗腿,姬梦白颇为感慨道,“可惜的是,几乎没人知道沧澜被灭,师兄你的功劳最大。试问,要不是你暗里观测了十几年,谁能知道地宫里的终极秘密?莫怪你说我伤害不到你,还骗我说你创造了新的神,分明是你早就知道魔物控制下的沧澜只有魔,没有神……真是的,激得我连夜循着瑜姑娘的气息上山。……师兄,你藏的好深啊。”
“你感慨完了没有?”
“没有,我还想说,要不是你阻止了神兽,要不是你引得宁止他们避开了黄泉之水,他们断断是下不去地宫的。还有啊,要不是你在暗中推动,他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地破除掉那么多法门的。难能可贵的是,最为关键的时刻,是你一直躲在暗里,一举将魔物慑服!师兄,你牺牲……”
“闭嘴!”一脚踹出,却又被姬梦白敏捷地躲了开来。车厢里,沧澜千花摇头,额上的红宝石已然不复,有的只是一道伤疤,便是用它来延续了一盏本该灭去的长明灯。
“师兄,你不好意思了?”
“胡说些什么?”
“嘿嘿,那你就让我说完嘛。要不是你,七夜的灯早就灭了,凤起那孩子也支撑不到那时候去救她啊……只可惜,凤起他……”
想那一日,幽冥下的魔物还是发现了暗处的二人,而后便是要玉石俱焚,迫得他二人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夜被钉在湖避上,而后凤起惨死……
长久的静默,沧澜千花淡淡道,“为了信念,总得有人牺牲。花梨,凤起……庆幸的是,凤起那孩子……来生,定是幸福的。”
“你怎生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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