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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在大殿颂之,朕自然会论优行赏。”
“陛下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春风得意地问司隶校尉刘毅,“刘爱卿,朕之德能,可与汉代的哪位皇帝相比?”
其实武帝心想,刘毅应答曰“可与汉武帝”相比。谁知刘毅语出惊人,答曰:“陛下可与汉桓、灵二帝相比。”
众人一听此言,脸都吓绿了。
武帝吃惊地问道:“朕为何与桓、灵二帝相比?”
刘毅毫不客气:“桓、灵二帝卖官鬻爵,却将钱留给国家,陛下如今卖官鬻爵,却是中饱私囊,供养上万嫔妃。”
不想武帝并不动怒,而是幽默地说:“刘爱卿,朕要比桓、灵二帝强多了。桓、灵二帝听不到你如此直言,而朕身边却有你此等直臣,可见朕比桓、灵二帝豁达贤明。”
刘毅诺诺连声,讪笑而无语。武帝宽容地看了一眼刘毅,钻进玉辇,随那一顶耀眼的华盖儿绝尘而去。
这一切,石崇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却一片茫然:刚擦净带血的银枪,刚脱掉染血的战袍;多少将军被挑于马下,多少士兵被斩于阵前。国家的统一,曾让年轻的他,充满了为国立功,成就一番大业的宏愿。如今,胜利后留给他的只有皇宫内外的灯红柳绿,王朝上下的佞笑谄媚。
三月戊申,武帝在广陵台大宴群臣。杜斌启奏曰:“陛下圣明,昨日藉田之举,动地感天,现已有众多臣子作赋吟诗以颂之。臣以为,当在殿上以诗赋一展陛下爱民勤稷之风采。”
武帝闻言,求之不得,金口一开,便命臣子们逐一歌功颂德,吟待诵赋。给使张泓首当其冲,献上一诗,诗曰:
帝德荫华盖,炯炯以照灼,
藉田南郊外,芊芊映碧色,
圣明撰播殖,后妃献穜稑,
肃肃且雍雍,皇皇而穆穆……
武帝龙眉微蹙,未等张泓念完,击掌赞道:“好诗,好诗。”
张泓知趣,连忙收住,退到一旁。接着大臣们你一诗我一赋走马灯似地在广陵台上逐一朗诵,却未有一人能得到武帝由衷的赞赏。
挚虞看看左右已无什么人再念诗赋,于是轻轻走上前:“皇上,挚虞不才,有一赋献上。”
武帝笑道:“仲洽必有好赋,快快诵来。”
挚虞高声诵道:
帝王之德,无以加於孝乎?惟孝之理,惟农是先。吾皇庚子三月,藉田于南郊之畔,勤农於千亩之田。壮哉!祥风发於邙山,瑞雪掩於洛水。万姓禺禺,若百川之朝海;九官济济,如众星之丽天。于是命先农之官,设庭燎而晰晰,陈量币而戋戋。旌旄夹於翠幕,华盖列於青坛,然後华钟撞焚燎举,馨香发乎圣躬,烟□感乎寰宇。常伯撰播植之器,宗人掌牲帛之数,既金石而间陈,亦笾豆而静旅……
挚虞的《勤农赋》刚念完,武帝拈着稀疏的山羊胡,那松泡泡的脸儿笑得像涂了一层蜜似的:“唔,这还有点儿意思!”
群臣急忙齐声附和道:“东堂策问果然不同凡响,挚大人,好赋,好赋也!”
石崇思索再三,决定出献上一首诗:“陛下,末将有诗一首,名曰《躬耕曲》,可否献丑于前?”
武帝那松泡泡的脸儿刹时变成了惊愕:“英武绝伦的石季伦也会做诗?快快念来。”
石崇确是有些紧张,连续咽了几口唾沫,心里还“怦怦”跳个不停,他声音微微颤抖地吟道:
晨光渐朗朗,玉露初霓霓。
九天祭事毕,三辰礼依依。
帝怀神农之务穑,想伯禹之疆理。
大饮以劳晨,躬耕以悦使。
放牛於薮泽,还马於田畴。
务穑劝雨粟,顾勤於社稷。
粢盛敬斯皇,万代之储祉。
武帝叹道:“好个《躬耕曲》,不想我大晋竟有此文武全才之人!石季伦呀,朕观你应为三绝:武绝文绝貌亦绝哟。”接着四周环顾道,“还有谁人献诗?”
此时潘岳不露声色地走向前:“微臣有《藉田赋》一篇,愿献陛下。”
武帝曰:“潘岳,你也能作赋吗?念来,念来!”
潘岳不慌不忙,虽不大声,却是字字清晰:
太康元年三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帅清畿,野庐扫路。封人壝宫,掌舍设枑。青坛蔚其岳立兮,翠幕黕以云布。结崇基之灵趾兮,启四涂之广阼。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蔥犗服于缥轭兮,绀辕缀于黛耜。俨储驾于廛右兮,俟万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职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微风生于轻幰兮,纤埃起于朱轮。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晞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前驱鱼丽,属车鳞萃。阊阖洞启,参涂方驷。常伯陪乘,太仆秉辔。后妃献穜稑之种,司农撰播殖之器。挈壶掌升降之节,宫正设门闾之跸。天子乃御玉辇,荫华盖。衡牙铮鎗,绡纨綷縩。金根照耀以炯晃兮,龙骥骧腾而沛艾。表朱玄于离坎,飞青缟于震兑。中黄晔以发挥兮,方采纷其繁会。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琼鈒入蕊,云罕晻蔼。箫管嘲唽以啾嘈兮,鼓鞞硡隐以砰磕。筍虡嶷以轩翥,洪钟越乎区外。震震填填,尘骛连天,以幸乎藉田。蝉冕频以灼灼兮,碧色肃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荆璞兮,若茂松之依山巅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抚御耦。坻场染屦,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终亩。贵贱以班,或五或九。于斯时也。居靡都鄙,民无华裔长幼杂遝以交集。士女颁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总发。蹑踵侧肩,掎裳连袂。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艸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情欣乐乎昏作兮,虑尽力乎树艺。靡推督而常勤兮,莫之课而自励。躬先劳以悦史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人之务不一。野有菜蔬之色,朝靡代耕之秩。无储蓄以虞灾,徒望岁以自必。三季之衰,皆此物也。今圣上昧旦丕显,夕惕若慄。图匮于丰,防俭于逸。钦哉钦哉,惟谷之恤。展三时之弘务,致仓廪于盈溢。固尧汤之用心,而存救之要术也。若乃庙祧有事,祝宗诹日。簠簋普淖,则此之自实。缩鬯萧茅,又于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民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夫孝者,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茅。大君戾止,言藉其农。其农三推,万方以祗。耨我公田,实及我私。我簋斯盛,我簋斯齐。我仓如陵,我庾如坻。念兹在兹,永言孝思。民力普存,祝史正辞。神祗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听罢,武帝却不语。大臣们蝇蝇喁喁议论着,看表情,一个二个满脸的酸溜溜。
泡泡脸儿拈起山羊胡,将笔吏记下的《藉田赋》文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半晌,才慢吞吞言道:“好个‘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佳句,佳赋也!”武帝赞罢,叮嘱笔吏将《藉田赋》文稿藏于文昌阁。
刚才还蝇蝇喁喁的杂议声,转眼间变成了一片赞扬声。
数日后,吏部文书到,挚虞由东堂策问擢为太子舍人,潘岳派为河阳县令,石崇伐吴有功,拜为散骑郎。
潘岳叹道:“此次封官,倒也能体现出陛下的英明正直。”石崇忙问何故?安仁答道,“你我均无钱财送与陛下,我一篇《藉田赋》给赏了个县令,你伐吴立了大功,封了个皇上身边的近臣散骑郎。合理,合理!”
石崇与潘岳虽相见恨晚,但也只能京都惜别,各奔前程,石崇约定,过几日上任时,必定先去河阳讨杯茶喝。石崇送走了潘岳,获武帝恩准,回洛阳的家中探望年迈娘亲。
二哥石乔石弘祖时任尚书郎,官虽不大,却也消息灵通。听闻失踪了近十年的小弟石崇伐吴有功,已班师回朝,早已告知母亲及弟兄,盼望着与石崇相见。
石崇一进大司马府,先长跪向母亲问安后,几兄弟不禁抱头痛哭。石崇大哥石越(字弘伦)早殇;三哥石统(字弘绪),现任射声校尉;四哥石浚(字景伦)生性放任不羁,现正外出游访;五哥石俊(字彦伦),任阳平太守,可惜年前已病逝。
正在一家人沉醉在相聚的欢乐中时,忽然接到圣旨,原来那阳城郡已缺太守数月,武帝加封石崇为阳城太守并催促石崇上任。石崇领旨时却惊愕了半晌,平白无故怎的加封自己为太守了?一旁的石乔笑而不答,还是三哥石统嘴快,告知石崇,是他与石乔兄弟俩凑了一千两纹银向武帝买来的官位。石崇甚觉滑稽,无话可说,心中很不是滋味地告别了母亲和兄长,留贲礼、尤智、周信守家,带上帅仁和曹义,匆匆启程上任。
石崇的车辇一出城,便想起了要到潘岳的任上看看,于是让车夫拨转车头,径直往北朝河阳县奔去。
洛阳与河阳地处洛河与黄河之间。河阳县在黄河南岸,洛阳在洛河之北,两城相距仅三十多里。路平车快,才大半个时
辰,石崇已来到河阳城外。刚欲进城,石崇鬼使神差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城西北一条涓涓细流缓缓融入黄河,此时初春,黄河岸边尚存大量冰凌,而此水不但没有冰凌,连在黄河的入水口也无半点冰凌。溯江望去,只见远处郁郁葱葱,葱茏间山峦起伏,给人以藏龙卧虎之地的感觉。石崇再次拨转车头,向那溪流驰去,经打听,此溪流名曰“金水”,源头来自邙山之上的凤凰台西南。金水顺一条七八里长东南向的宽阔深邃大谷流出邙山,这条沟谷谓之金涧。石崇下了车,漫步在金水畔,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望。此时恰好看见溪流边有一寺庙,名叫“金涧寺”。石崇心血来潮,进庙烧了三柱香,还向住持一宏大师求得一签。石崇一看,竟然是上上签!忙请教一宏大师,大师含笑解答道:“施主求得此签,乃大富有大贵之签也。施主刚走官运,不久又有财运,且三五年内必与此金水结缘,永享金涧之福也!”石崇一听,不觉黯然,他叹了一口气,道:“愿大师所言不假,但崇如今尚是两袖清风,哪有财运来享。”说完郁闷地命车夫拨车马转头,一摇三晃折回河阳。
潘岳听说石崇到来,早已在府前迎接,石崇的车辇刚到县衙门口,只见一个青年扈从忽在从门内冲出,纳头便拜,口中还高声颂道:“石太守辛苦了!”不等石崇下车,又一骨碌爬起,点头哈腰地前来搀扶。石崇见此人一脸猥琐,狡黠的双眼却充满才气。一问,方知此人名叫孙秀,颇有文才,是潘岳新招的小吏。
“孙秀呀,快快给石大人砌茶。”潘岳虽是看不惯,在石崇面前也不计较,就汤下面地吩咐。
“是。”孙秀又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安仁兄新官上任,打算施何仁政?”
“哎哟季伦兄见笑了。”潘岳嘴上如是说,倒也按捺不住心中之喜,“河阳乃京都近郊,又在黄河边上,山奇水美,人杰地灵。我真打算疏通黄河故道,在河阳大种花卉果木,以益民众。”
“哎呀,此事乃千秋功德,安仁兄,可行,可行也!”
少顷,两碗芬芳浓郁的绿茶端了上来。
“哎呀,这是何等优质之茶?”石崇嗅之奇之。
潘岳也嗅了嗅孙秀手中所端之茶:“唔?果然是茶中精品。”
孙秀不泛得意之色:“二位大人可曾听说吴主孙皓宴席上赐韦曜茶荈,‘以茶代酒’之掌故?”
石崇兴趣地:“与此茶有何干系?”
“当年孙皓所赐,便是此种庐山云雾茶也。”
“哎呀,早听说此庐山云雾茶。孙先生可知其来历焉?”
孙秀滔滔不绝起来:“早在先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刘庄请天竺二法师迦叶摩腾与竺法兰到洛阳,佛学大兴,此时吴地庐山已有梵宫寺院三百多座,有僧人已在此山上种植茶树。庐山终年云雾缭绕,所以称之为‘庐山云雾茶’。此茶是我悄悄从吴地带来,今日孝敬二位……”
潘岳早就看不惯孙秀喧宾夺主、卖弄风骚的行径,他干咳了两声,突然想起:“哦,孙秀呀,我让你草拟的‘疏河道,植花果’的文书可曾完成?”
“完了完了。”孙秀匆匆到文书房翻找,不久听到他的惊叫声,“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我草拟的文稿不见了!”
“你给我滚出来!”潘岳怒不可遏。
孙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地出来,自个儿伏在地上,“小人自愿受罚,杖打三十。”
“你知我为官甚严,最恨办事潦草之人,最恨阿谀奉承之人,最恨卖弄讨好之人。你呢,自恃是孙策幼弟孙匡之后,初通文墨,略知些许,当过几天狗屁的什么前将军,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如今已是亡国之奴,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你看看你那付嘴脸,简直就是人来疯!石大人是我好友,来访我便访了,何劳你丢下公干亲自出迎?何劳你巧舌如簧来吹嘘什么庐山云雾茶!来呀,杖打五十!”
石崇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孙秀,口称愿受杖罚,那两腮却隐约隆起几道牙关紧咬的怒痕。
帅仁伏在石崇耳边悄声说道:“石兄,此人报复心极强,日后得志则变,不可不防。”
石崇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忙好言相观道:“安仁兄,让孙先生再细细寻找文稿,杖责就免了吧。其实好构思并不乎纸上谈兵,不若明日我与安仁兄同去黄河古道植桃,来年再与潘兄相聚,我们兄弟俩就开个人间蟠桃会,如何?”
“哎呀,知我者,季伦也!”潘岳兴奋地环顾四周,不觉正与趴在地上的孙秀那双可惜兮兮的眼睛相遇,气便不打一处来,“还不快滚!”
孙秀“诺诺”连声爬起,悄悄向石崇作揖,黯然退下。